带我去吧月光
还好。
天气很好。
是啊,天气很好。
要不要出来?
育铭姐姐从上海来,跟育铭到饭店看她。育铭比她所能想象的老态还更老,腰给打斜了,两肩高低不齐。育铭女儿跟丈夫领着大小孩随后也来。女儿提议去夫子庙吃全套,晚晴阁只卖外宾,他们可沾了台胞的光咧。小杨妹妹也约了妯娌三人来,一路游去玄武湖。秋风索索,湖浪刮起来像海,都给吹得东倒西歪,头痛,草草走到牡丹圃那儿即折回。她望着育铭跟姐姐老落在后头,有一会好似争吵的样子,育铭像一张纸人在野风中扑扑飞打。小杨妹妹寸步不离的,瞅个空说妯娌们时兴戴白金链子,独自己媳妇无,可怜见的,差一百外汇券。
她取消了去上海的计划。返台前一晚,来饭店道别的人陆续离开后,唯育铭姐姐一人还久坐不走。她知道是为等看也许会有额外的什么补偿。逛夫子庙时,育铭姐姐提起姆妈讲过一只金镯子,当年她去台湾姆妈相赠的,那是他们孙家的传家物,姆妈死前还讲到,可见有多疼痛她。她闻言惊怒极了。
佳柏一边整收行李,趁人家去上厕所,说剩的那包礼物皮夹皮带,送掉算啦,好打发走。她噤声不允,已经给过他们钱,够了。磨到最后一班汽车来的时间育铭姐姐幸幸然只好走,佳柏倒把半条肯特都给了人家。
登上中国民航,她朝佳柏叹一声,人事全非,就此昏睡不醒。
于是她像眠蛇脱掉一层皮,从长长的困盹中醒来。靠动物原始的自我疗法,在沉沉如死如重回母胎仅一息犹存的酣睡里,程太太复原了。
行,行,程先生奋力以手工。佳玮便喊起来,爸在洗衣服呀,妈,爸在洗衣服!尖叫的声里,充满谴责。
程太太出来屋子,一走廊是水,皱起眉头还没发话,程先生恶人先告状的突然炸开了脾气,对着澡盆跳脚吼,我洗,我洗成不成,你进去别管,我洗。
程太太不发一言过来,把洗衣机盖子打开,抓起沙发套子往里扔,程先生爆急的去夺。干什么呀你!被程太太喝斥了一声,放开,弄得一身湿,气色极败坏。
闪了腰啦老先生,程太太说。
真是!真是!程先生鼻孔不断喷出咒言,愤愤甩着身上的水。
仍然脆弱,一种火气尽消的和顺。使她在活过这么大岁数迈向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上,有了机会一新耳目,看看以前和现在,自己和别人。总之是在这里住下了,以后若再去那边,做客喽,随境随俗罢。
复原的力量是惊人的。所有她排斥接受,不愿记得的,便都在这场长睡中给睡过去了,像一块疤伤结了痂脱落。记忆的影带自动洗除所有丑恶映象,留下的,是因为她愿意记得所以留下,否则统统遗忘。人只记得要记的,故回忆可以修改,历史亦得以升华o
程太太神鬼不觉转换了她自己,恍似也转换了程先生。只不过都是太平凡的人,凡人到他们独体的大起大落皆不算数,立时,已被泱泱奔流掩去,泡沫不惊。
8
这是冬天一个小阳春的日子,佳玮接到李平电话,认生的。好吗?李平第一句话说o
程太太开水龙头注满水,叫程先生来教他,给它泡久一点,等会儿你就按这个开,然后按这个洗,喏它会嘟亮起来,嘟亮,是吧,你给它亮到十五分钟这里,然后按这个开始,行啦,自动的,它就可以洗啦。程太太教完,便去拿拖把将地上的水渍拖干。
仿佛是到这一天,程太太才又复行视事。
当年程太太应聘亲戚介绍的空军子弟小学,随军来台。孙育铭本当第二批船到,行色倥偬,育铭妈妈给她一支纹丝麻花金镯带着。一等三年半,辗转消息传来,她走后两年育铭娶了小杨表妹。小杨家最势利,白鸽人,育铭看得上?初时感情的强烈震荡渐渐淡去后,剩下理知的这个不可解盘据心头,经年累月,与她同生共长,成为身体的某部份。六年前跟南京连络上,得知育铭老婆已死,怅惘好久。她恍然发觉,育铭老婆竟是她多半辈子以来最严厉的竞争者,她自己给竖立的压力和梦魅。然而是那么隐藏在看不见的幽深底层,不到死别时,从来不曾现身。一旦死去,却是她做为人的最进取的那块部份同时也死去了。她变得记忆力骤衰,容易满足较少挑剔,不再自苦,耽缅于美丽的往事青春里。
她散尽千金,满满负载着记忆的甜梦,像溯源之鱼依循本能带领,回游过千万里来时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住在下关堂姐家,老姐妹俩,结结实实淌了一泡泪。不久她即嗅出,这个家是媳妇在当。另外又给了堂姐钱去加菜,发狠买两条长江刀鱼回来待客。都是清寡寡的汆汤,卖了鲫鱼毁汤,挺费瓦斯!听见媳妇向堂姐不止叼嫌一次。十公斤装的小瓦斯桶,得排队订购。后来三天她就叫佳柏安排住外面,搬去玄武饭店那天,堂姐跟来房间对她哭一场。临走时掏出两颗小葫芦,一颗上画宋人戏婴图,一颗画游湖借伞,旧物了,手泽润滑,说是送给侄女佳玮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