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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霞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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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

贞贞把脸收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狞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做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人之一吧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末一副残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像雨点一样,有的打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想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了那些罪行,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当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末邻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那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说她自己,也常常好奇的问我许多那些全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青的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xx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使人惊诧的,我是一个喜欢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我很多时间,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休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决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病状,但我也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但我也不愿问她,看着她来,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她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看得出她却在想着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吗?”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听说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女儿是哭,有了女儿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点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精悍的年轻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是非常的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贞被很多人糟踏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看视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骂,他一定想着她这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去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我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从没有表现出她现在很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只说是抚慰吧。但她应该有些温暖才好,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似乎是无所求于人的样子,但我总以为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必须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探,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满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是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不是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那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现在呢,我再也不那么想了,我说人还是得找活路,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了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卅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拖着又拖起身了。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但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映,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她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是沉默,有时也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她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压抑,她踏上了她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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