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嘴角的纹路深了深。“你那时不肯留在我身边,说走就走,现在愿意了?”
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身旁走动,病童哭闹声、家属促急的询问声、广播声、急诊室内传出的呻吟声无数的杂音构成混乱的空间,而他正用一种相当随兴的调调儿,虚弱地勾着唇,极平静地谈起那一年的事。
当时的“走”和现在的“留”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他们俩都心知肚明,但袁静菱却不想反驳些什么。
陆克鹏听话得不得了,乖乖含住吸管,一方面是口渴了,另一方面则是抵挡不住她近似诱哄的语气。
边喝着,他目光在她温驯的眉眸间穿梭,模糊想着,或许犯“小人”、犯得上吐下泻,还很丢脸地被抬进医院,也不是多糟糕的事。塞翁失马,焉知不是福?她坐在身旁喂他水喝,光为这一点,他愿意再狂吐猛泻下去。
看他不知节制,一直喝个没完,好像她喂多少,他就灌多少似的,袁静菱怕他被水撑得胃胀痛,赶紧把吸管拔出来。
“别一口气喝这么多,等一下再喝。”心里叹气,她用手帕压了压他湿掉的下颚,动作自然且温柔,仿佛与他是知交多年的老朋友,不曾长时间分离。“医院里因为病房不够,你只能躺在走道上吊点滴,医生说得连打两瓶,再看看恢复得怎么样?除了多喝水外,暂时不能进食,免得又刺激了胃部。觉得累就闭起眼睛睡一会儿,我”
“你回去吧。”他突然说。
抵达时,饭店方面安排的救护车已在门口外等待,陆克鹏一脸惨白、瘫死在担架上被医护人员扛出电梯。想也没想地,她就跟着跳上救护车,把自己的车钥匙交给谭星亚,请她载小女孩到母亲那里过夜。
就算多年不见,当年“分手”的场面也不太愉快,到底算得上朋友吧?朋友之间本来就该相互帮助,更何况他现在身处国外,而她好歹是“地头蛇”一尾,所以跟着爬上救护车,还一路跟进医院、随侍在侧,这是朋友间的道义。她如此告诉自己。
“你跟天茉很要好啊?”星眸不自觉闪着笑意。
“我们不要好。我和她不熟。”陆克鹏皱着眉,就算体弱气虚也要快快撇清。“她爸和她妈发神经,一个礼拜前把小孩丢在台湾给保母和佣人照顾,夫妻俩飞到国外二度蜜月。管家说她在家里大吵大闹,问我能不能回山上大宅一趟,我回去了,她就开始巴着我不放,连我过来河内处理事情,她也要跟,很烦人!”
依他以往的脾气,霸道、蛮不讲理、我行我素,如果他当真不爽,懒得理谁,任凭别人好说歹说、千求万求,也休想他会心软回头。要不是挺喜欢那个小女孩,他不会出国还拎着她一块儿。袁静菱幽幽思索,没想戳破他的说词,偏偏她恬淡神情与他急躁的内心形成强烈对比,惹得他先自乱阵脚。
“回去”她表情有几分迷惘,像是不知道回去要干什么?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忙一整天,该回去休息了,不要待在这里。我如果感觉好些就会自己出院,但那只小表呃,我是说陆天茉,要请你妈妈帮忙照顾一晚。”
他语气懒懒的,眼尾、眉间与嘴角都有淡淡的细纹,看得出相当疲惫,不知为何却不肯合眼睡觉。
袁静菱抿唇静了几秒,眸光幽静。
“我留下陪你。”
撇撇嘴,陆克鹏哑着声补充说明。“我我确实是嫌那只小表麻烦,吵得要命,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她跟着我混,肯定能让她家的老头子气得跳脚,所以我才勉为其难让她跟在身边,连一个月的基本学杂费就要价五万块的数位双语幼稚园,我也要保母打电话过去请假。哼,偏不让她上课!”以努力带坏小表为最高原则。
袁静菱微乎其微地挑眉,嗅到浓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小女孩家的“老头子”也是他的“老头子”啊!不晓得这几年来,他和自己父亲之间的情况有没有改善?还会如年少时那般的愤恨和易生冲突吗?
她没问,也问不出口,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改变了许多人,当然,他们也逃不开变化,再也回不去许久前的那一段。
“喝水。把嘴巴张开。”打开矿泉水,她把吸管凑近他略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