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
果子可以丢,箩筐是不能丢的,于是他挑起一担空箩筐上了路。天黑如锅底,和早晨来一样,这一路又要摸黑才能回家了,但和早晨又不一样,早晨来是越走越亮,现在却是越走越黑。虽然他已经摸黑走惯了夜路,但今天的摸黑,他觉得特别的憋屈。
进了候车室,他走到第三排座位前放下担子,见旁边有一个坐位空着,便坐下来想歇一口气。刚落坐,就从座位对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他身边,问他橙子怎么卖的?他回答说三块五。妇女又说,能不能便宜一点?禹保头见她是真心想买,腰已经弯下去了,正勾着头在一个个的挑选。禹保头又说,那就作三块吧!这可是最低价了,不信你到别处去问问。说着便取出盘秤,准备给她过秤。正在这时,突然从他身后窜出来一个黑脸汉子,飞起一脚,将他的一只箩筐踢翻,顿时,橙子骨碌碌的撒落出来,滚了一地。黑脸汉指着墙上的候车室须知,恶狠狠地吼道,谁叫你到这卖的?你眼睛是桐子壳吗?你睁开眼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禹保头对须知看了一眼,须知上的确写得有严禁小商小贩在这里做生意这一条。禹保头不敢和黑脸汉争辩,心想,你不准卖,解释一下,要我挑走不就得了,干吗要动粗踢翻我的箩筐呢!禹保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心如刀绞。这都是他几年来的心血呀!几年来他没日没夜的在果树下劳作侍弄,只像抚养孩子似的,生怕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只想果子出世后,好有个盼头,那知这些城里人,全没把他的成果当会事,一点都不尊重他的劳动,他感到懊恼。他越拣越觉得窝火,越觉得自己被人歧视、被人侮辱后的那种气愤,嘴里不由地嘟噜了一句:你不让卖,我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掀翻我的箩筐?黑脸汉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竟敢当面顶撞他,火气更足了,对着地上的一个果子,一脚踩上去往下一踏,顿时,液汁四溅,烂了,接着又踩第二个一连踩烂了十几个,又说,掀你箩筐还是轻的,你再不快点滚,我连你的箩筐也要踩了。
周围候车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都发出啧啧的责难声。黑脸汉也许是担心众怒莫犯吧!这才停下来没再踩了。禹保头虽然连肺都快要气炸,但他怕惹出更大的事端来,只得忍气吞声即快地拣完地上的果子,马上从候车室逃出来。刚走出候车室的大门,忍了半天的两颗老泪,从眼角边泫然而下。
俺卖点东西到底有啥错呢?他喃喃自语道。
(七)
太阳已经走完了一天的路程,从山顶上溜下去回了家,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禹保头原来的计划是卖完了果子后,回去时便坐车,现在一斤果子没卖脱,还受了一肚子的气。身上没半个钢镚,不要说坐车,就是买口水喝也没钱了。果子没卖脱,这一百多斤的担子还得要压在身上,早晨是怎么挑来的,现在还得怎么挑回去。真他娘的倒血霉,第一天出门就这么的不顺,以后还不知是怎么个日月呢!
两人说了半天的大白话,就是不见一个人上来问津。小平头有些坐不住了,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这里鬼都不上门,咱们还是跟赶街的打巷道战去吧!禹保头不知道什么叫巷道战,既然小平头要转移阵地,他也只有紧跟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又开始转移了。
走到解放路的大街上,小平头放下担子,对禹保头说,你隔我远一点,注意看你的前面,我注意那边,如果赶街的来了,咱们就跑,他们东边来,我们就朝西边跑,他们西边来,我们就朝东跑,跑时,只要见到有小巷子,钻进去就安全了。这就叫巷道战。与过去的那部老电影地道战是一个意思。禹保头一想到上午的那一幕,就有些害怕,但要是害怕了,这一担果子就莫想卖了,想了想,觉得还只有走一走这招险棋了,反正有小平头在,不会出大错的。
禹保头的担子刚放下来,立即就有一个人走过来,问他果子多少钱一斤?他心里一喜,大街上就是不一样,一来就有人买了。正要与来人谈价做生意,只见小平头挑起担子跑到了他的身边,喊道,快跑,来人了。他往那边一看,一辆城管的清道车,载着几个城管人员,正朝这边开来,所到之处,挑担背篓的、推车提篮的小商小贩,只像是被赶飞的一群野鸭,慌慌张张的四处逃窜。禹保头没顾得细想,扁担往肩上一搁,跟在小平头的后面也没命地奔逃起来。跑了约摸三十多米,前面是一条小巷,小平头一下便钻了进去,禹保头紧随其后,也接着跟了进来。没想到小巷的拐角处埋有一块界石,大概小平头是熟地方,知道这里地下有机关,一抬脚迈过去了,禹保头不知道,过去时,一脚正好踢到界石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箩筐也跌翻了,箩筐里的果子只像珠落玉盘,一个个骨碌碌的全滚落在地上。小平头赶忙放下担子,一把把禹保头从地上扶起,又帮他把撒落在地上的果子拣起来装进筐里。
也许是第一次经受这样的刺激,或是刚才奔逃得太过激烈,禹保头心里只像打鼓似的,扑通扑通直响,那颗激跳的心脏只差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只像一张白纸。
小平头对禹保头看了看,说道:今天还算是幸运的,只跑二三十米就进了巷子,如果到人民路中间的那条街上,两边都是门面,没有小巷子可钻,要是遇到今天这种情况,那就惨了。禹保头气喘吁吁的摇了摇头说,这活我干不了,这比上战场打仗还历害。小平头笑了笑又说,谁是天生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禹保头出了城,又走到了宝塔岗,这时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了,禹保头骂了一句:叫你个球,现在一分钱没有,叫也是白叫。肚子和脑子虽然都是他身上的部件,但不属于同一系统,脑子管不了肚子,肚子饿了就大叫,虽然脑子解释也解释了,骂也骂了,肚子就是不买帐,仍叫过不停,肚子不光自己叫唤,还组织起四肢向他提抗议,闹罢工。禹保头只得用果子填肚子,剥开一个果子吃了,又剥开一个吃了,他一连吃了五六个,肚子虽然暂时不叫了,好像是饱了,但却更加想吃饭了。他朝天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正眨着眼,路上连人也认不清了,天已经黑了。这时,禹保头也顾不得肚子有没有意见,把牙一咬挑起担子直往前走。他又想:今天也是太奇巧了,回来的路上虽然不时的碰见人,怎么连问都没有人问呢?如果有人问了,那怕是再便宜,就是给半价或是三分之一的价,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这样回家至少可以减轻身上的负担。听人说,早晨出门做生意,第一个碰上的如果是女人,那么一天的生意都是做不顺的,他今天早晨出门,第一个碰见的是何旺财,他不仅是男人,还是开矿山的老板呀!怎么就没沾上他一点财气,走走好运呢!
娘的,全是一些鬼话。
担子压在身上越来越沉重,连上一个小山坡也觉得非常吃力。走到澧水河边,禹保头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再也挑不动了。他放下担子,看着这一担黄橙橙的果子,好像突然间一下子全变成一只只黑手了,这些黑手都一起伸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直往死里掐,他快要窒息了。
面前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好像正在嘲笑他,像是一种唱倒彩的声音。突然间,他窝在心里的一肚子气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全集中在他的这一担箩筐上,集中在筐里的果子上。他没有丝豪犹豫,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一种力量,飞起右腿踢翻了一只箩筐,飞起左脚又踢倒了另一只。箩筐里的橙子滚落到河水里,伴随着哗哗的流水,一个个的被水冲走了。
他望着那一个个经过自己双手辛辛苦苦侍弄出来的,又一只只从树上流着大汗采撷下来的果子,就这样的离自己而去,最后归宿却成了河水的俘虏,落得个与沙石相伴的下场,他脸上的肌肉好一阵抽搐,接着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声浪,是哭声,是笑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这一担果子就这样处理了,还长在山里树上的那一山岗呢!突然,他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小平头到底人年轻一些,又有过这样的经验,心情早已平静。歇了一会儿后,他便空着手走出小巷,在街上上下左右窥望了一阵,见赶街的不见了,便急步走回来,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他们走了,要回来还有一阵的,咱们快上吧!禹保头至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摆了摆手说,你上吧!我不行了。他们要是再来一次,我这条老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
小平头向禹保头笑了笑,那我走了。一个人又出了小巷。
(六)
小平头走后,禹保头歇了好大一阵,心情才慢慢的趋于平静。这时他想,大街上不能去,背街上又没有人买,到底到哪去卖呢?他想了好大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去处。担子挑上肩后,又准备去瞎闯乱窜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汽车站。那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去哪里碰碰运气,兴许不错的。
他从汽车站出入口进去,挑着担子转悠了一圈。站里虽然摆着许多汽车,但大多都是一些空车,有几辆虽坐满了人,但车门却紧紧的关闭着,顾客又没法下来,仍然一无所获。看来这里也不是卖东西的地方。他只得又从出入口出来,想去候车室看看,那里都是坐着等车的人,可以任意走动,想必是可以做一些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