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情殇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一路上方笑言恐周四伤心难过,不住地与他说话解闷。周四坐在马上,神志仍是时清时浊,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方笑言观他痴情之态较自己当年犹重,也不禁为他担心,眼见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杨州,须没法消其痴念。”
一行人沿途经洛阳、郑州、开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见众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着无事时,每日都到街上游逛。周四随在众人身旁,直似行尸走肉一般,对周遭一切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发呆。
歇了几日,一行人又出城向东南行来,不一日,来到淮阴县境。方笑言见离扬州已然不远,索性弃了大道,引众人沿运河岸边观景而行。这一日,终于到了扬州地界。
扬州古称邗,后又有广陵、南兖洲等名。自隋炀帝开凿运河以来,因其处于长江与运河交会之处,乃四方商旅必经之地,故此日益富盛。其时扬州城内商贾如云,繁华已极,有“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之誉。唐宋杜牧、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俱曾来此做官或游赏。至明季,扬州更成为日糜百万的纸醉金迷之地。
一行人催马前行,沿运河走出十余里,方笑言手指前方道:“前面有一处所在,唤做瘦西湖,最是怡情悦性的佳地。我们到那里坐坐。”一个伙计道:“不知为何唤做瘦西湖?听着恁地古怪。”方笑言笑道:“因此湖形状狭长,清瘦秀丽,故而得名。湖西岸有条长堤,约数百丈长,每到春来,惠风和畅,堤柳青青,乃赏春佳处。今值深秋,合当于此饮酒赏月。”冲一个伙计道:“你去城中告之陆郎,便说我在湖西亭中等他。”那伙计答应一声,打马向城中驰去。方笑言引众人缓辔而行,不多时,来到瘦西湖畔。
那锦衣人眼望床上少年,目中露出一丝感伤,喟然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你风华少年,何太愚矣!”言罢触动悲怀,竟独自长吁短叹起来。
此后几日,一行人便宿在客栈。锦衣人每日除吩咐伙计轮番抓药熬药,服侍那病中少年,自己便在屋中吟诗做赋,聊以遣怀。店主见这客商颇通经史,犹擅翰墨,无事时便常过来与之闲谈,言语中知此人原是西安有名的才子,姓方名笑言,天启三年赴京应试,因未贿通阉宦,丢了金榜探花,一气之下,方弃文经商,自是愈发钦敬。
那少年服药数剂,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复,每每稍一醒转,便大呼“回心”二字。众人闻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见这少年被伙计们梳洗过后,面色虽然憔悴,但状貌奇伟,异与常人,偶尔微睁双目,瞻视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对其另眼相看,起了结纳之心。
这一日方笑言过来查看,见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于是坐在床头,轻声道:“小兄弟可好些了么?”那少年望着方笑言,茫然点头。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闻言,似想起了什么,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对了老天让我回心,让我回心!”说着手抚胸口,大声咳嗽。
方笑言见他声音嘶哑,状若癫狂,忙转开话题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对了,对了!我叫华山,我叫华山!”跟着又双手乱摇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见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门。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声道:“大哥,你别走,别撇下我一个人!”
方笑言见不远处一座长亭,梁新柱彩,甚为雅致,于是翻身下马,信步入亭。周四与几个伙计也都下了坐骑,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听野鸟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罢触动心事,自叹道:“方某本为命世之才,何期时乖运蹇,流入商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赏,嘲风咏月于扬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说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抚摸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受了感动,一头扑在方笑言怀中,呜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听这几句不着边际,知他将自己误当做别人,但见这少年对己如此依恋,心中也是一热,正要好言相慰,忽听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说她喜欢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说到这里,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年是为情所苦?”他少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后为情所伤,终将世情看破,眼见这少年哀痛之状,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当初么?”言念及此,对这少年充满了怜爱亲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怀中含混着说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挣脱他怀抱,将身子转向一旁。方笑言见他双颊绯红,笑道:“兄弟是唤做华山,还是唤做回心?”那少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叫周四。”方笑言道:“原来是周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军中当差?”周四茫然道:“我我可没在军中当差。”方笑言大喜,问道:“周四弟意欲何往?”周四想了一会,目中又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方笑言知他无路可走,说道:“兄弟若不嫌弃,便在我身边如何?”周四道:“那要做些甚么?”方笑言道:“便是随我做些买卖。”周四思忖良久,问道:“那要去甚么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扬州走一遭,采办些货物。”周四疑道:“扬州是甚么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洲。那可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周四沉默多时,抬起头道:“扬州离华山远么?”方笑言随口道:“距华阴自是甚远。”周四“哦”了一声,失神坐了一会,目中又泛起泪光,喃喃道:“华山扬州”
方笑言见他难过,劝慰道:“兄弟若去扬州,便知人间烦恼,多是自扰;儿女风情,本是烟云。纵然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当它春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劝了几句,见周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时能解,便不再多说,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随后出门去了。
次日清晨,众人吃罢早饭,各自整装上马。周四也被人搀到一匹新买的骝花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恹恹之态,但坐在马上并无大碍,于是由东门出城,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