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情殇
方笑言虽阅人无数,但见了此等佳丽,也是惊叹不已,疑为天人。陆忆裳眼望此女,却不住地盘算。
却听那女子道:“烦几位久候,妾这厢赔罪了。”说着给方陆二人道个万福。方笑言听她燕语呢喃,莺声娇媚,心中一乱,忙举手还礼。再看众歌姬时,只觉个个蠢俗不堪,仿佛嫫母相似。陆忆裳却不作声。
那女子望了陆忆裳一眼,羞怯道:“尊驾便是陆公子么?”陆忆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陆忆裳,有辱姑娘视听。”那女子娇声道:“公子奇情壮采,颇见文胆;若近京应试,或可蟾宫折桂。”陆忆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换了浅斟低唱。”那女子见他人物俊雅,谈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终日以何为乐?”陆忆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谈解寂寥,以接近求远离,自是其乐陶陶。”
隔不多时,那女子又转了回来,面有难色道:“我家姑娘说,只有意广才高之士,她方肯见。若是寻常俗客,却”说到这里,偷眼望向陆忆裳,不再续语。陆忆裳笑道:“若不见面,怎知陆某倜傥?”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公子只须做诗一首,她看后自辨清浊。”
陆忆裳调笑道:“偏巧陆某目不识丁,这便如何是好?”方笑言道:“陆郎才追子建,诗压元白,此刻正当挥毫,不必再谦了。”陆忆裳笑道:“方兄既如此说,小弟只得斗胆献丑了。”
方笑言去西首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宝,放在陆忆裳面前,跟着磨起墨来。陆忆裳笑道:“探花郎为我研墨,幸何如之!权且胡绉一首,以慰垂鉴之情。”提笔饱蘸浓墨,也不思索,便在纸上写道:“且抛壮志与红裳,幡然提剑入屠场。荡尽胸中惟豪气,血海狂澜染大江。”写罢将笔掷在一边,哈哈笑了起来。
方笑言初见他振笔直书,笔法雄浑丰厚,颇有些颜筋柳骨,尚自暗暗称羡。及见他一挥而就,满纸凶戾之气,惊道:“陆郎何故造此奇语?扬州皎月,断乎不照英雄!”陆忆裳低头看时,也自心惊:“我怎地忽放豪声?适才似有一股奇气入怀,那是从何而来?”嘴上却道:“不惟北地英雄,方有元龙豪气。我淮左名俊,亦时发虎啸之声。”拿起诗稿,交到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转身出门。
三人坐了一会,陆忆裳见那女子仍未回转,向众歌姬道:“可有新曲,唱来我听。”众女子抚琴轻歌,妖娆唱道:“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只待将郎心暗动”方笑言听词文不雅,微笑摆手。众女子又换一曲,歌道:“玉楼春暖笙歌夜,肯信愁肠日九回”
陆忆裳观其神情,知自己所猜不错,连连点头道:“人间绝色,惑世尤物!难怪我弟痴迷。”赞了几句,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听方兄之言,说贤弟前时曾受剑伤,可是在华山寻芳时挂彩?”说到这里,又摇头道:“贤弟如此武功,天下实无几人能望项背。华山派自慕若禅以下皆不足道,那是”他心思虽快,一时也猜想不出。
周四低眉垂首,想到华山上梦魇般的往事,伤口处猛地一痛,不由面带凄色,闷哼了一声。陆忆裳恍然大悟,失声道:“莫非是那女子所为?”一语甫出,周四大叫一声,一头扑在桌上。
方笑言见他如此悲恸,忙凑在陆忆裳耳边道:“陆郎须设法开导他,切不可再令他伤心。”
陆忆裳微微点头,突然手拍桌案,高声道:“一剑之威,竟使我弟五内如焚,悲肠寸断。好!好!华山剑法,确是天下无双!”话音刚落,屋角那老妪忽然哼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情。陆忆裳目不转睛地望着周四,于那老妪异常举动毫无觉察。
周四凄入肺腑之际,听陆忆裳有意奚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如烟似雾,溅了一地。几名歌姬见了,都吓得停下歌舞,不知所措。
周四正坐在那里发呆,听此一句,心头一震:“依它歌中所唱,每日尚能愁肠数回。可我自下得华山,却似死了一般,胸中空空荡荡,连半点愁肠也未剩下!”他自在华山遭逢变故,神智本就时清时浊,这时努力回想从前的支鳞片甲,脑海中却浑噩一片,甚么也想不真凿。便在此时,忽听一女子唱道:“咱俩个恩断义绝,月残花缺,谁还念锦帐罗帷”
周四骤然间听了,一颗心似被揪住,啊地一声,死死盯住那女子樱桃小口,仿佛她口唇再动,便能将自家心肝捣碎。陆忆裳见他神色有异,腾地站起身来,接着唱道:“恰秋风凋碧树,天地也笑你情痴”此一句刚出,周四大叫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方笑言抢步上前,将周四扶起,眼见他面如死灰,哽咽道:“周四弟太过至情,久必休矣!忆裳,你怎地还要让他伤心?”陆忆裳笑道:“惟其至情,方能彻悟。小弟自有办法,方兄不必担心。”说罢按向周四人中。过了一会,周四悠悠醒来,刚一睁眼,便哀嚎道:“天地也笑我痴情,天地也笑我痴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忽听屋角那个老妪冷冷的道:“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男子,可真是难得!”
便在此时,只见门帘一挑,前时那女子笑盈盈走了进来,冲陆忆裳挤眉弄眼地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随见一人轻移莲步,歀蹙湘裙,似一股柔风般飘然而入。
方陆二人虽未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荡。转身看时,只见来人髻云高绾,鬟凤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画。身着一件白色罗裙,虽衬得身材有些瘦削,却越发显出娉婷玉质;低垂粉颈,嫣然而笑,更别有一种娇羞之态。端的是丰姿楚楚,仪态万方。
方笑言大惊失色,正欲起身上前,陆忆裳轻轻按住他肩头,又挥手命众歌姬继续歌舞,跟着道:“少年时为女人流些血泪,也算不了什么。热血丰华,本就是人生祭品。”周四听此一言,心中一跳:“祭品?”眼望重又翩翩起舞的女子,心头恍恍惚惚,想起似有什么人说过这话。
陆忆裳见他露出思虑之状,知自己一番言语已动其心,从怀中取出丝巾,轻轻擦去周四嘴角的血迹,说道:“你少年心性,难免盲目钟情。可情为何物,你知道么?”周四见他一双朗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陆忆裳笑道:“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心虽不懂,却偏要使性认真之人。须知世间万物,唯有你信以为真的东西,才能苦你害你。情之为物,更是如此。”周四心口又针扎般疼了一下,暗思:“莫非他说得不错?”
方笑言从旁道:“陆郎说不懂的偏要认真,若是懂了呢?”陆忆裳笑道:“愚执者皆是不懂,懂了的又哪会愚执?”话犹未了,屋角那老妪突然“啊”了一声,一脸呆痴。
方笑言瞥了那老妪一眼,对陆忆裳道:“陆郎勘破俗情,由此已悟大道!”陆忆裳道:“情关虽固,但若能脱此羁绊,便知人生原来别有洞天。今天下情种多画地为牢,偏执自误,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周四道:“陆郎浸淫于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学点醒于他?”陆忆裳虽有心助周四脱出情网,听了这话,竟无端生出落寞之感,叹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诬其为谬。”
方笑言道:“陆郎一代情宗,而没于烟花之巷,确是可叹。只是”陆忆裳道:“只是怎样?”方笑言道:“只是陆郎自诩有醒世觉迷之说,终不能让人信服。若四弟闻君一语,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陆忆裳笑道:“方兄何须用激将之法?我与四弟一见如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粲花之论,自当配以名花。”转身冲门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禀一声,便说扬州陆郎,欲与芷君姑娘一会。如蒙不弃,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罢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连声答应着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