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无名
张献忠笑罢,上前拉住迎祥道:“昨日入城,闻闯王扎营在外,便欲着人去请。后众人都道闯王性喜安静,便未敢轻易打扰。闯王莫怪。”高迎祥道:“昨日本应拜望,只恐鞍马劳顿,不得安歇,故尔有失礼数。”张献忠哈哈一笑,正要再做作一番,却见他身后走上一人,向迎祥拱手道:“闯王安好。”又冲李自成抱拳道:“当日别离,窃恨时乱,只道一别如雨,相见无期。谁想风云际会,又得重聚,此真闯将大展宏图之时。”李自成笑道:“汝才兄有孟德雄才,此番中原无主,正当涤瑕荡秽,切莫铸三分之恨。”二人刚一开口,便唇枪舌剑,言辞犀利。说不几句,相顾大笑。
周四见这人淡眉疏须,面皮白净,双目似睁似闭,神光隐隐,身着锦袍,服饰华贵,心道:“众人随处劫掠多不重衣食,这人穿着为何如此讲究?看他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知是何等人物?”他在闯营日浅,不晓各营虚实,却不知面前这人,在贼中颇有威名,因其狡诈多智,人所不及,故群贼皆以“曹操”呼之。其人与献忠交厚,常并营纵横四方,正是盗中巨擘、延安人罗汝才。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都猜不透他心思。忽听得营外喊声大做,由南及北,倏然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如海啸山呼,震耳欲聋。众人纷纷出帐,只见南面烟尘滚滚,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各营欢呼声此起彼伏,都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这支人马潮水般涌入城去,荥阳城内顿时欢声如雷,喧嚣异常。
高迎祥望了一会儿,说道:“献忠既到,各营可议大事了。”众头目纷纷点头,露出喜色。周李二人却侧目它顾,面带冷笑。当下众人重回大帐饮宴,尽兴方散。是夜,李自成与周四同榻而寝,各自无言。荥阳城内却灯火通明,狂欢一夜
次日清晨,高迎祥聚众在帐中刚一坐定,忽有有人来报:“各营头领都已聚齐,只等闯王入城议事。”高迎祥微感诧异,询问来人道:“时辰尚早,众头领便已聚齐?”来人道:“昨日八大王与曹操入城,各路首领俱往相见。众人畅饮一夜,不曾返营,此时都在城中。”高迎祥遣退来人,在帐内踱来踱去,久不做声。
李自成上前道:“献忠看似粗豪,做事却细针密缕、滴水不露,莫非众人昨夜合谋,已有计较?”高迎祥停下脚步,沉吟道:“官军四面围剿,来势汹汹。各营人数虽众,但各从其志,不相为谋,实难拒敌。献忠果能说服众人,结盟为主,我闯营兄弟须顾全大局,听他号令。”李自成急道:“当年王嘉胤在日,献忠便承资跋扈,排挤我营。若奉其为主,必有不测之祸。”众头目虽惧献忠,亦不愿屈伏其下,当即议论纷纷,不肯依同。周四刚至闯营,凡事不便多言,目视迎祥,暗自焦虑。高迎祥喝住众人,说道:“此事未见分晓,各位不要妄议。我先去城中看个究竟,再做定夺。”李自成道:“既是如此,自成愿随闯王同去。”高迎祥微微点头,大步出帐。周四跟出帐来,拉住自成道:“小弟也愿同往。”李自成将周四拽到一旁,低声道:“闯王仁厚,恐入献忠奸彀。四弟随我左右,看我眼色行事,到时只须激恼献忠,愚兄便有计可施。”周四猜不透自成所想,但知此事干系重大,忙点头应允。当下周、李二人随在迎祥马后,与数名亲兵一道入城。
刚一入城,便见城内到处是肆行无忌的喽罗,大街小巷只听盗呼贼喊,却不见一个百姓。众喽罗逞威扬虐,倏来倏往,犹如过街飞蝗,也辨不清是哪营的散丁乱卒。
正说间,一喽罗来报:“闯王与老营人马扎营城北,唤闯将去见。”周四喜道:“原来闯王早到,快引我去拜见。”当下李自成率众绕到城北,径奔闯营而来。刚到老营附近,便见高迎祥与数十人在营门前迎候。周、李二人慌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李自成跪于迎祥脚下,恭声道:“数月不见闯王,怀想如渴。闯王思深忧远,较前时大为清减了。”高迎祥满脸喜色,搀起自成道:“自你离营独立,我便时时悬念。近闻你在关中颇有声势,亦喜亦忧,只怕因骄为祸,转功成败。今又重逢,我无忧了。”顾君恩、高杰等人也一一上前拜见。
高迎祥与几人寒暄过后,笑指周四道:“这位兄弟仪表不俗,似曾相识,不知”李自成笑道:“他便是自成常提起的周兄弟。闯王不记得了?”高迎祥惊喜道:“原来周兄弟尚在人间!”大步上前,紧握周四双手道:“迎祥眼拙,竟未认出患难兄弟。一别数年,周兄弟愈发轩昂了!”说话间不住地打量周四,神情极为激动。
周四慌忙跪倒,动情道:“又见闯王,恍如隔世。想昔日曾言效力马前,至今食言五载,惶愧无地。此番来投,如渴骥奔泉,不敢稍怠,犹恐效命已晚。”高迎祥闻言感动,搀起周四道:“当年噩耗甫传,迎祥悲不自胜,只道天地不仁,苦害精诚之士。不想我弟大难刚免,便不忘沟壑,欣然来投。从此自成得慷慨兄弟,闯营亦得忠义栋梁。”说罢拱手向天,庆幸不已,又回望从众,正色道:“周兄弟一德一心,令人感佩,惟望诸位效仿。”众随从俱是闯营宿将,跟随迎祥征战南北,多立功勋,平日只尊迎祥为主,敬自成如宾,余者相互睥睨,毫不钦信。这时听迎祥赞誉周四,暗暗不忿,有数人目光冷冷,已露敌意。
忽听一人道:“闯王说得不错,周兄弟为人仗义,确是难得的好兄弟!”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上前揽住周四,呵呵笑道:“当年周兄弟身上有伤,不能共谋一醉。今日既然来了,可要喝个痛快。”周四见了这人,也笑逐颜开,说道:“刘兄美意,岂敢不依?正要畅叙契阔,以图酩酊。”原来这人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
众人见宗敏与周四亲厚,不愿失了礼数,纷纷上前见礼,说些誉美之词。周四谦让未遑,一一结纳,当下与闯营大将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见过。高迎祥盼到自成,又得周四,心中大慰,及见自成所携人马数万,更添欢喜。
李自成笑道:“闯王既然早到,何不引兄弟们入城休憩,反要扎营城北?”高迎祥挥鞭抽散撞到马前的几名喽罗,摇头道:“半月前革里眼、左金王两营人马先到荥阳,入城即糟蹋百姓。我恐营中兄弟也跟着胡来,便不入城。后改世王、混十万、九条龙所部亦蜂拥而入,城中渐渐拥挤,余营来时,也只好扎营城外了。”李自成笑道:“愚蛮之辈,终难改狗盗之性。若无人挥鞭驾驭,确是凶顽难收。”周四眼望残街乱巷,贼迹狼藉,忽有些怅然若失起来,暗自叹了口气。
众人正行间,只见迎面奔来一哨马队,当先一匹雪花马上,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姿貌端华。这少年奔到迎祥马前,翻身下马,躬身道:“我义父在前面恭候闯王。闯王请随我来。”高迎祥看众人服饰,知是献忠所部,问道:“你是献忠义子?”那少年恭声道:“小子孙可望,承欢义父膝下,早闻闯王威名。今争先趋赴马前,便求先瞻慈颜,以慰倾慕之忱。”高迎祥听他言语谦恭,又见他人物俊秀,心中喜爱,笑道:“孺子可喜,献忠多福!”
孙可望抬起头来,向李自成望了一眼,目中掠过阴云,随即满脸带笑道:“请闯王移步,小子在前引路。”说话间又情不自禁地向自成瞟了一眼。李自成斜睨可望,问道:“献忠风尘仆仆赶来,昨夜又运筹帷幄,想来颇耗心神吧?”孙可望与自成目光相对,心头涌上寒意,挤出笑容道:“义父身体向来雄健,有劳闯将挂念。”李自成道:“你怎知我是闯将?”孙可望干笑道:“各营兄弟,谁人不知闯将大名?都知闯营虽以闯王为主,却以闯将为腹心。今见尊颜,对此更深信不疑。”高迎祥见他挑拨离间,心中不悦,说道:“你只在头前引路,不必多言。”孙可望答应一声,上马前行。
众人随他穿街转巷,来到一座豪华府第。此宅阔门高墙,占地宽绰,显是官宦人家的居所,新近被众人占用。府门前立了许多喽罗,晃来晃去,神情散漫。高迎祥刚一下马,一头目便飞奔入内。
少顷,只听府门内有人朗声大笑,随见一条大汉快步走出。这大汉后面又跟了几人,人人脸上带笑,望向迎祥。周四见了这大汉,怒气陡生,忍不住暗暗切齿:“数年不见献贼,不想这厮愈发神气。此番会于荥阳,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挫辱此獠。”李自成眼望献忠,微笑不语。张献忠目视自成,也露异态。二人相视许久,四目始分,不约而同地向天冷笑。
众人入得营来,高迎祥命手下摆酒置筵,饮于大帐。众将与自成别后重逢,多有言语,对周四却假意敷衍,并无热诚。独宗敏坐于周四身旁,推诚不饰,饮酒谈笑。周四猜透众人心肠,微微冷笑,对座中诸将已生鄙视。
众人饮至半酣,李自成道:“各营已到大半,不知如何拒敌?”高迎祥道:“献忠、汝才未到,各营头领暂不议应敌之策。”李自成皱眉道:“官军不日即到,岂能因他二人误了大事?”高迎祥叹了口气道:“各营以献忠、汝才声势最强,他二人若不赶来,确也难办。”李自成冷笑道:“荥阳已有数十万众,何惧关宁铁骑?只要各营号令如一,分兵定所向,张、罗二人便不赶来,又有何妨?”高迎祥道:“献忠性暴,各营头领多惧之。他若能约束众人,结盟为主,也是好事。只怕各营相互倾轧,自行其事,那便不易击退官军了。”
李自成起身道:“献忠恣性妄为,残贤害善,如何能够服众?果真举盟,闯王正该登高震臂,当仁不让。”高迎祥摆手道:“我无统领群伦之能。自成不可妄语。”
李自成正要再劝,周四忽起身道:“闯王布恩施德,众望所归。献贼不过四野疯獒,岂能与人同列?”众人见他神情激愤,均感诧异:“难道他与献忠有仇?”时献忠所部凶悍无匹,雄胜群伦。众人听了这话,都不禁惶然变色。白旺起身道:“献忠势强,周兄弟切莫乱言,徒招凶祸。”一名头目对周四早怀芥蒂,冷笑道:“周兄弟在我闯营说些闲话,也不打紧,只怕见了献忠,便没有这份豪气了。”众头目哄笑起来,有几人故意做作,笑声格外响亮。
周四待众人笑罢,缓缓坐下,若有所思道:”原来献贼如此了得!小子确是不知天高地厚。”说罢自顾饮酒,再不向众人望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