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无名
众人听了,齐向周四望来,气氛骤然凝固。周四冷冷一笑,负手望向厅外。李自成暗暗高兴:“老回回知四弟神勇,已有退意,实乃去一强敌。此人对闯营常怀善意,大是可交,日后若逢危难,确可相托。”当下朗声道:“此间大事已定,现可命人于城外开阔之地搭筑高台,便在今夜比武争荣。众位各自回营,精选威武之士。我料荥阳今宵,必要大放异彩。”说罢冲四下微一拱手,走到迎祥面前,又低语几句,随与周四伴在迎祥左右,大步出厅
几人出得城来,高迎祥面沉似水,始终不乐。李自成知闯王忧心所在,打马上前道:“献忠欲行诡计,自成迫于无奈,方出此下策。张、罗等人素与我营不睦,狡计得逞,我营实有不虞之祸。”高迎祥眼望城外连营数里,人如蚁聚,叹息道:“如此一来,各营争强之心俱起,凶徒再无顾忌,必造无数血腥仇杀。一夜之间恩义丧尽,从此再难和睦了。”李自成低下头去,不再吭声。周四道:“我观众人尽是恃勇之辈,非仁义所能感收,不挫其锋芒,必不肯轻易屈服。此正是我闯营扬威之时,闯王无须忧虑。”他初到闯营,寸功未立,暗暗拿定主意,欲借此良机,为闯营争得尊位,既遂自成心愿,又报迎祥深恩。
只见一人飞身抢上,挡在周四面前,大喝道:”鼠辈目无余子,怎敢当众行凶!”这一声如雷乍响,极具威势。周四见此人身躯凛凛,虎目浓眉,大有立地顶天气概,心中一惊:“献贼手下,怎有如此慷慨人物?”忽听李自成叫道:“四弟切莫鲁莽,我有话说。”周四逼视对面大汉,冷笑道:“君有英雄之气,何与虎狼相伴?”那大汉道:“我父当世俊杰,人中麒麟。你为何屡出秽言?”周四凝视大汉,摇头道:“大好男儿,却认贼作父。可惜,可惜!”转身回到李自成背后。
那大汉怔了一怔,俯身扶住献忠,问道:“义父伤得可重?”张献忠手摸额头,恶狠狠望向周四:“裸衣小儿,我誓杀之!”说话间鲜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溅得袖角衣襟一片猩红,神情极是狼狈。李自成走上前去,冲献忠拱手道:“我弟一时激愤,献忠莫怪。”又望向那大汉道:“虎父无犬子。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大汉道:“小子李定国,有劳闯将下问。”李自成笑望定国,暗暗点头。张献忠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本欲发作,又恐一时失态,更要惹众人耻笑,眼见得威信扫地,众人暗自幸灾乐祸,直恨得牙关紧咬,浑身轻颤。
李自成连连赔罪,随即走向座中,与周四会心而笑。原来他前时察颜观色,已料众人并无拥戴献忠之意,只因惧怕其势,才不敢提出异议,故有意让周四触怒献忠,搅乱张、罗等人阴谋。周四一番举动,恰到好处,既挫献忠狂性,令其威信荡然,又不激生它变。李自成妙计得售,眉宇间却不露半点喜色,在座中故作沉吟道:“适才左、革二位提到大敌当前,正须猛帅。自成久思之下,深感有理。”众人不知他用意,俱不搭言。张、罗二人知自成素怀叵测之心,此言必有深意,都面色凝重,欲听后词。李自成环视一周,又道:“仁义可治太平盛世,却不能整顿破乱家国。当此云奔雨骤之时,正当有一人行峻严厉,威武服众。”顺天王心急,高声道:“闯将只管明说,不必哐罗唆。”横天王、混十万、射塌天等人也道:“闯将有何高见,快快讲来!”众人生怕献忠得逞,故此纷纷怂恿自成出谋,盼有自逞之机。
李自成笑道:“仁者为主,虽是正途,但空泛无凭,众难从一,往往各颂其德,又起纷争。而较之以力,示众以勇,却能人所共见,不生非议。为今之计,不若以威镇物,以力服人。各营都选出勇者,登高一搏,哪营兄弟能力挫群雄,技冠百家,便推其主为尊,各营俱听号令。”此言一出,四座哗然。九条龙、混十万同时蹦起,拍手道:“还是闯将高明!什么他娘的以德服人,都是扯淡!大伙真刀真枪见个高低,谁他***不经打,便趁早滚蛋,别惦记什么盟主之位!”顺天王、横天王、射塌天也连连点头道:“大伙各施手段,输了也口服心服。咱要真被人打得抬不起头,还能不听人家号令么?”众人一般心思,都想如此一来,各营机会均等,俱有夺魁之望,较之张、罗等人以势压众,势强为主这等推立之法,实强逾百倍。加之深信自家勇士技艺无双,足可夺利争名,故人人揎拳捋袖,跃跃欲试。
李自成见群情已动,心中欢喜,瞥视献忠道:“众头领尽皆赞同,八大王以为如何?”张献忠低头盘算,默不做声。李自成又冲罗汝才道:“不知汝才兄意下如何?”罗汝才神情古怪,只是干笑,目中却露出贪婪之意。
其时反营虽多如牛毛,实力上却以献忠、汝才、迎祥和老回回四家居首。此四家除老回回稍弱,其余三家原在伯仲之间:闯营以勇猛顽强见长;罗营则训练有素,极擅野战;献忠所部强悍凶猛,犹在闯、罗二营之上,而残暴狠戾之风,更非余营所及。众人惧献忠威势,向来不敢争竞,眼见闯营也难与之抗衡,而罗、左、革三人又极力拥戴,心下虽然不满,却无人敢出言顶撞。
罗汝才见众人不言不语,神情古怪,说道:“献忠治军严整,赏罚分明。众位若无异议,便奉其为主,共商拒敌之策如何?”他连问三声,毫无回应,发觉众人都望着高、李二人,于是冲李自成道:“此事已定,闯将以为如何?”李自成讥讽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说罢微微转头,向周四使个眼色。
周四心领神会,突然仰天大笑。这一笑洪亮异常,四壁灰尘俱下。众人两耳被震,均感头大如斗。
周四大笑声止,众人立觉头上似卸下了一个紧箍,同时嘘口长气,抚胸喘息。张献忠死盯住周四,本欲恶语申斥,但想此时失态,大为不妥,只得强压怒火,假做从容。罗汝才见周四立于自成身后,恐自成又有诡计,便不问周四所笑为何。革里眼气盛心粗,喝道:“何处野驴,竟敢在此狂叫!难道立八大王为主,你心中不服么?”
周四恼他无礼,右手蜷指轻弹,一股劲气激射而去,嗤地一响,革里眼头上方巾坠地,一绺发际随之飘落。这一手隔空击物,劲力拿捏得极有分寸。众头领莫名其妙,也不觉如何难能,一旁的数名随从却都“咦”了一声,惊诧不已。
李自成连问几声,见罗汝才仍是不语,心头一沉:“这厮神色异常,不置可否,莫非另有深谋?”及见张献忠向罗汝才连递眼色,罗汝才却只做不见,猛然醒悟:“原来这厮前番拥立献忠是假,自己欲有所图是真。看来他早已料到闯、献两营必生龃龉,谁也难得尊位,故先逢迎献忠,以全情面,这时私心方显。”想到其人如此耐心忍性,潜匿锋芒,更兼老谋深算,料事如神,不由激凌凌打个冷战,暗生畏惶:“此人奸诈直追操莽,确无愧‘曹操’之名!日后我若与他共事,须多加提防。”
又想:“各营一旦虎斗龙争,他未必能得好处,为何处心积虑,苦待此时?难道他营中真有盖世的英雄,能稳操胜券?”言念及此,回身望了望周四,不觉担起心来。
众人吵吵嚷嚷,都要回营选士一搏。张献忠好事难成,目视左、革二人,大有求肯之意,只盼二人仍念前言,不倡不和。左、革二人各怀私心,也欲一争短长,冲献忠尴尬而笑,心下却私念蓬勃,涌动如兽。张献忠眼见一场美梦如水东流,又羞又怒,站起身来,高声道:“众位既喜肉搏,亦无不可。张某手下有些死士,正欲吸血啖肉!”这一句语带恫吓,众人却并不惊恐,均知上阵冲杀,虽不及献营将士勇猛,但若单打独斗,闯、献、罗、回四营谁也未必能独占鳌头。罗汝才见献忠已允,说道:“众位执意如此,罗某也无议异,只盼众位顾念手足之谊,不要妄造杀戮。”众人乱叫道:“兄弟们都操这杀人的营生,手底下哪有分寸?结盟立主这等大事,若不死些硬朗的兄弟,也不热闹!”一时间面恶眼凶,狂性出笼,互生敌意。高迎祥暗暗叹息,知此番众欲难填,必多杀戮,不觉眼望自成,露出愤痛之意。
众人正喧嚷时,忽见老回回走了进来,一入大厅,便满脸堆笑,冲众人拱手不迭。众人点指笑骂,责他迟迟不到。老回回含笑回骂,也不解释。众人七嘴八舌,将议定之事告诉了他。老回回咧嘴笑道:“兄弟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只要大伙热热闹闹,便是好事。”他人本随和,性又恬退无争,故其营威势虽强,各营头领却都与他交好,并无畏惧。李自成含笑不语,心道:“他姗姗来迟,大是滑头。这一回立台夺位,不知将有何举动?”他对老回回向有好感,这时却疑其不轨,欲有所为。
老回回与众人笑骂一阵,回身笑望周四道:“周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周四一怔,不明其意。老回回叹了口气,又跺了跺脚,说道:“咱本来也想与兄弟们争这盟主之位,谁想周兄弟来了。唉!既有周兄弟在此,谁上台都是挨揍,比起来也没多大乐子。咱这便回营告诉兄弟们,该喝酒的喝酒,该睡娘们的睡娘们,就是别上台去自找没趣。”伸手在周四肩头拍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革里眼发际散乱,着实狼狈,怒吼道:“小儿无礼,快与我拿下!”话犹未了,厅角窜出二人,闪电般扑向周四。这二人身法快极,同时抓住周四一臂,两下里向外一扯,欲将周四双膀卸下。周四不理不睬,随便抽出一臂,指向献忠道:“此疯狗耳!与人同坐,已是滑稽,因何不顾羞耻,期为人主?”他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两人突然软软瘫倒,如同两具僵尸,连眼珠也不再转动。这一变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众人心头均涌上一股寒意。数名随从衣襟缓缓飘起,如临大敌。
周四目不斜视,又点指献忠道:“此古今一大残贼,素无人伦,立而似人,俯则禽兽;容其蹑足人寰,已是上苍鸿慈。众位若立他为主,岂不是奉兽为尊?”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凛:“献忠凶残,人所共知。这人公然触怒此獠,当真胆大如斗,不虑死生。”眼见张献忠神色不定,如羞似恼,哪有人敢稍露异同?大厅内数十余众,除高、李二人昂首不语,余者都惶然低首,大气不喘。
厅内寂默良久,张献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恐他骤发凶性,无不胆战心惊,栗栗自危。张献忠笑罢,仰面叹道:“闯营牙尖嘴利之徒多如牛毛,此不足为奇。”逼视周四,又冷笑道:“当年裸衣小儿,亦敢混迹人群,振振有词,闯营颜面何存?”原来他细辨之下,已认出周四,当即旧事重提。众人不明底细,听得似懂非懂。张献忠手指周四,又道:“此人当初做恶被擒,我本欲杀之。后他不顾廉耻,浑身精赤,与营中裸妇交媾献媚,取悦我营兄弟。众兄弟视其如猪狗,留而不杀,观淫取乐。谁想这厮重着衣冠,却不思悔改,反视恩如仇,出言污我。闯营以此等下流之徒煽词惑众,真让人心寒齿冷。”这番话凭空捏造,却说得有声有色。众人半信半疑,都露出鄙夷之情。
周四怒火焚身,不可遏止,吼道:“大敌当前,我本不想杀你。你怎敢如此胡言!”大步迈出,便要将献忠毙于掌下。刚迈出两步,忽见一块屏风后闪出二人,如惊猿脱兔,扑奔上前。周四已动杀念,右掌挥起,击向一人顶门,左脚起处,踹向另一人胸口。不料这二人武功极高,躲闪进身只在一瞬,又同时扑了上来,招式凶狠老练,俱是守中带攻的妙招。周四恶气难吐,大吼一声,抓住一人脖颈,反肘撞击,将另一人撞得鲜血狂喷,碰向墙壁。那人被他掐住脖颈,抬膝点向周四下阴。周四微一用力,将这人抛出,直向张献忠掼去。张献忠向旁躲闪,额角仍被飞来之人足尖扫中,登时血流如注。
周四无了掣肘,狂笑一声,向张献忠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