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惊虹
“那就痛痛快快动手,杀了我呀!”云舒怀双眼赤红,已然失去理智。单方还没动手,他却已舞动沉雷剑直扑上来,单方稍稍闪身避让。
云舒怀咧嘴笑道:“为什么?这点儿小病小痛还压不住我。大丈夫处世,自当顶天立地。我不能因为染上了这劳什子,就窝在山里碌碌终生。当初学这一身功夫,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杀恶人,除非天下再无该杀之人。”
单方嘴唇翕动,连张了几次口,终于说了出来:“可是你这病若四处乱跑,传染给别人那可如何是好?”
云舒怀笑声未绝,听了他这话,猛地收声,良久才道:“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单方黯然道:“不错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身罹恶疾还能如此坚持,本是值得敬佩的,可是麻风不比其他。若是别的病、别的伤,就是缺胳膊断腿,你说一声要去杀谁,我不会有半句话说。就算你去不了,我背也会背你去——可是你得的是麻风,是我也治不好的病啊!若是你把它传染给了别人,你于心何忍,我于心何忍?舒怀,你一世英名,我不能让你自己把它毁了。”
云舒怀怒道:“我当然会小心!麻风之痛,我比你更明白!你以为我每次出山都是大摇大摆么?我怕饮食传染,从来都是自带清水干粮;石灰性燥,能杀毒吸水,我的身上就总裹着沾灰的绷带;我从来都是昼伏夜出,远避通衢大道;要杀人前,总先通知好村民,在我走后放火清烧。这些还不够么?”
这一泡云舒怀足泡了半个时辰,方才爬出药桶,换上衣裳。沉雷剑还插在一旁的地上,他过去拾起。
便在此时,一人道:“你现在就用它来练剑?”云舒怀身子一滞,旋即松弛下来,道:“是。”
那人笑道:“什么时候赤手白云也变成一身蛮力的莽夫了?”
云舒怀慢慢转身,道:“我若不用它练出力气,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麻风病可是说着玩儿的么?”说着,他竟微笑起来。
这云舒怀所患的竟是麻风病!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战国时各国就多有规定,麻风病人不得为王侯,且视其为“不逮人伦之属”几千年来,麻风病从未停止作恶,而对它的防治却少有进步。只因这病极难医愈,又会迅速传染,更兼恶毒可怕。患病后期,患者每每骨节脱落,脚跛手勾,鼻陷眼瞎,让人望而生畏。因此民间便有人传说,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恶,命里带来的;也有人认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总之,麻风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得病之人也都是报应活该。由此对于麻风病人,一般百姓不仅谈之色变,更全无半点儿同情。秦朝时律法规定,麻风病人得集中处死,后世官府曾辟有“历所”专门隔离患者,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将麻风鬼烧死深埋,才是民间最常见的做法。
单方摇头道:“你计划虽周,却所谓百密一疏。若是来托你杀人者在与你接触时染病怎么办?若是你在外边犯病,无法动弹怎么办?舒怀,这种险还是不要冒了,人命赌不起呀!你不知道,南边为了防止麻风流传,官府已曾多次下令屠村”
云舒怀冷笑道:“屠村?对呀,把麻风鬼杀光,才能一了百了。那你今天是来杀我的了?”
“舒怀!你听我劝行不行!你四处杀人,有人抚掌称快,可更多人是提心吊胆。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激发民怨。你非得让村民野妇拎刀提棒漫山遍野围杀你么?别再出去了,江湖里的不平事,你不管自然会有人管的!”
云舒怀纵声长笑:“有人管?谁!那些大英雄、大侠客?算了吧,他们忙着国仇家恨、争权夺利吧。我若不去杀刘七,刘七至少还能在武江镇祸害十年!我若不去杀鬼水龙王,鬼水龙王还能盘剥赤水船工一辈子!我明天就要出去杀人!此去二百里,地方官的孽子打死好人,却逍遥法外,对百姓的压榨更变本加厉——我便要去杀他,你能把我怎样!嘿嘿,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单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你莫要——逼我!”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来,这人年纪四十开外,相貌颇为儒雅,蓄着长髯,身穿一件葛袍。他与云舒怀一照面,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怀,你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舒怀摊开双手,双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惨笑道:“从得上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当然就只能越来越恶化。不过,当初你说我三年之内就会全身瘫痪,这却错了呢,我到现在都还能杀人。”
原来来人正是江湖人称“医圣人”的单方。这人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名动江湖,与云舒怀本是忘年之交。三年前云舒怀染病,四方求医时第一个找的,便是他。可是即使圣手如他,却也拿这麻风没办法,只能开了些缓解云舒怀痛楚的药,这药能治好一般疮伤,对于麻风来说,却仅是聊胜于无而已。在那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
三年之后的重逢,两人俱有一番感慨,却始终相隔二十步对话。麻风恶疾,便是神医也要忌惮三分。
单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狈不堪的云舒怀,心中悲痛:“舒怀,别再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