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就不由的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即便对老司务说“买的多了,你拿几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还有哪个?小爷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