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三大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翠婉,走,我们造反去。
造反?
朱杏林这个杀千刀的,他不让咱们活,咱们也不让他活。今天晚上就进城闹去。六、七百船的人还打不过他们不成?
翠婉返身就往屋里走。“造反”这个词在她心里是陌生的,更何况她原也不用走到这条路上去。造反后怎么样呢?不征粮了,不纳税了?有饭吃了?赛龙舟时的热闹红火又在眼前浮起来,那是热情的让人兴奋的。这坝头整装待发的船上除了星点的灯光,还载着什么呢?把桥墩当作屋檐挡雨的小希在吧?经常撇到她家院门口等她一捧米的李田在吧?一把屎一把尿把姚大成拉巴长大,手都哆哆嗦嗦的成叔在哪儿呢?她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胡乱地塞在葱绿的裤子内袋里,匆匆地跑到院门口。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三大婶颠颠地跑来,拉着她就上了船。
那一年若涔十二岁。
三年后沈家的家谱上多了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同她本人一样好看好听的名字:翠婉。若涔乍听到这消息饭都没吃,独自对着那面雕花木窗发愣。她进来了,走过去抚摸美丽朴厚的图案。若涔跑过去,甩开她的手:你干什么,出去,给我出去。
翠婉一动没动。
——我叫出去你听到没有?!
翠婉盯着那些美丽朴厚的花朵,很淡定而又泪光晶莹地笑了。她盯着那些画好久,然后慢慢地走出屋去。走到门口,回过身来,麻花辫在阳光下拂过,留下了一道异于金属的光泽。
若涔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只要她高兴,或者心里藏了什么事,他可以对着房间里的雕花木窗大半天。或者沉默才是她把自己隐藏的方法。若涔在几个月前是不会这样对着窗的。她记得很清楚,母亲盘了个髻穿件紫红撒花对襟衫,把她置在膝盖上,给她唱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儿歌:山上花,不足夸,一朵两朵任由它。开来开去红满川,只觉转瞬落铅华。朱廊玉阁满庭芳,只载富奢豪绅家。若涔却觉得花是不择领地胡乱繁衍的。唱着唱着,若涔有时就跌入了沉沉的梦乡。母亲的方额尖小巴也跑到梦里动人地笑。没唾着时,母亲会无端地问:“你最喜欢什么呢?”
“家里阁楼上的书,一摞摞的,有很多好故事。”
“还有呢?”
“还有我们家的大房子,伙伴都说我家太漂亮了,说像大花园。先生要是看见就好了。”
母亲走了。若涔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斜斜地照在雕花木窗上,暗色的沉漆,反透不出一点光彩。死样的安静。若涔对着屋子叫了几声,只有风吹动木窗蹉跎的声气,阳光又移过来,照在了屋里巴掌大一块地方。这一片就与那一片截然不同地鲜艳了起来。在亮色底下暴露无遗。雕花木窗还是安静地立在那儿,好比一个执着的维护这一方领地不遭蹂躏践踏的卫士。
山上花,不足夸。一朵两朵任由它。开来开去红满川只栽富奢豪绅家。
婚礼那天,翠婉把头发挽了个髻。她穿了件亮红色旗袍,裙摆一直开到大腿中部,引起大家议论纷纷。旗袍上画了一对蹁跹的蝴蝶。若涔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看她亭亭地站在那儿。她的目光与她的相撞。她给了她一个很温暖的笑容。翠婉呆住了,脸上满是惊讶与受宠若惊。若涔转身回了房间,爹爹在后面叫她,又有翠婉的声音:“大概累了,你让她休息会儿。”若涔对着那面朴厚的蕴藏了无穷故事与隐忍的雕花木窗埋头大哭。
后来,翠婉仍旧跑前跑后的,她不再扎粗麻花辫了,但是一个精致的髻衬着樱桃嘴,很有点水灵。她给自己、若涔还有下人亲自缝制枕套,一丛丛细碎的竹,一扇扇精致的木窗望出去的整个宅子的远景,鸳鸯戏水,还有丰满娇艳的牡丹。她依旧叫她小姐。若涔呆在自己屋里的时候,要不就捧着书什么的——牡丹亭,红楼梦,要不就吹吹笛子。她会吹母亲常唱的那首儿歌,只是有几个音跑调。再有就是盯着窗上美丽得沉淀下来的花朵。笛子和花朵自是一般的颜色。翠婉闲着没事也来坐坐。她会同她讲小时候在老家奶奶给她买的一块香糕是怎样令她欣喜张狂。她跟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夫人一边教她绣枕套一边谈的话。若涔发现母亲在翠婉的心中是如此的深刻,自己的心底现在只留几点涟漪。爹爹心中呢?若涔抓不住方向。翠婉听若涔讲故事,她觉得书是件彻底的好东西,藏了那么多精彩纷呈的世界。所以,她更努力地读书写字,告诉若涔去府里学堂念书时她可以写信去。坝头的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拍打着岸,将岸也拍成了小屋里木窗的颜色,沉重而单薄的记忆。
可是那年水拍岸的声音却分明没那么响了,浅浅的下水处都可以淌着过去。虽然没人尝试过,但一米九的汉子或许可以走着到岸那边去。翠婉坐在锦绣的屋子里,想着邻居三大婶的唉声叹气和瘦得颧骨都突出来的样子,心疼得胃都难受起来。逢着天灾,偏又逢着人祸:漕总朱杏林隐瞒灾情,收受贿赂,又逾格浮收。乡民如果稍微有点积蓄,也被搜括殆尽。她家里吃穿是不愁的,供在温室的花朵经不着风吹雨打。翠婉却在枕头边劝过当家的,当家的说这灾情不知何时停住,我们又不是地方官怎么赈灾?她还想说什么,他一听就窝火了。她在家是没有地位的,充其量只是一只老鼠,点点滴滴地往外边一小碗一小碗地偷米。若涔从学堂捎信来,信里讲他们的先生金子泉,他穿件青布长衫,肚子里装满学问,只是总是很忙碌,不常给他们上课。他一来,大教室就挤满先生和学生。
隔了几日,乡民纷起抗粮,集结一、二千人欲焚仓灭署。县令仓皇拦截。坝头的船排起了长龙,闪着微弱的灯光,只想用这点微弱燃起一把火来。翠婉在院门外一望,就想起了小时在家乡看赛龙舟的情形。奶奶拉着她的手,人们互相呼喊着、招呼着。有个人走过她身边:“嗬,小姑娘长得真标致。她一个劲往奶奶怀里躲。
母亲是被硬逼着嫁过来的。她在河边提水,一个男子只是往这边溜哒而去,他的钟情的一眼,就打乱了母亲整个清贫乐道的梦。这样的女子,以往不知有几个,以后是否一直要这样继续下去。
爹爹象征性地张罗访寻,心思早放在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外地丫头身上。她在身后扎一条粗的麻花辫,见着人的时候,总是给人很亲切舒服的感觉。若涔看着倒觉得有三分像母亲的。她是个极为聪颖的丫头,会写几个字,虽然写得并不好,但是对她这样一个自小做丫头的人来说,已经是彻底地不容易。她看到夫人绣的鸳鸯戏水的枕套时,暗暗地羡慕,竟也学得一般无二。红橙黄绿青靛紫,还有亮眼的金色,嵌在这枕套里,看得夫人也笑了。她看到若涔常对着雕花木窗,有时也停下来注意一会儿。若涔不自然地想:她在干什么呢?她还会走上前去抚摸木窗上刻画精镂的图案,回过身来,温暖地笑。这笑,又似乎在哪儿见过的。
——妈。
轻微的声响,仿佛谁也没听到。她低头说:“小姐,我出去了。”
“你等等!——刚刚是我想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