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丫头王杏花
撑开船儿撒下网
一网鱼虾一网粮
手拿开山斧一张
肩驮扁担上山岗
砍担柴儿长街卖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哦,我叫王杏花,女,今年二十二岁。家住稀毛省红皮县黄土乡秃岭村周边组。嗬,我一报出这一串地名,你们就笑了,你们笑这不是光头的别名,电灯泡、瘌痢头、大秃瓢么?是又怎么了,我爸就是不长毛的大光头,他不是照样娶老婆生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吗?我要声明的一点是,当然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是我爸的女儿,这一点都没错,可我的头上一根毛发也不少。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编两根翘哥哥的小辫子,还扎着红头绳呢。两只大眼睛,你们看,饱鼓鼓的,水灵灵的,像不像两只饱满的大葡萄;一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我对着镜子不止一次地照过的,比香港明星李玟要差一些,但比章子怡小燕子什么的好看多了吧。什么?你们笑我狂脸皮厚把自己抬高了?你们看看,我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不用说我的奶子挺挺的,鼓鼓的,大大的,广告上不是说“还是挺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那基本上就是我想说的。跟你透个小秘密,我很不喜欢戴胸罩那劳什子,我嫌那劳什子硬梆梆的箍得难受,好比一双硌人的糙手日日夜夜地抚着我的胸,讨厌极了。我的脚穿36码鞋,我总喜欢穿黑灯芯绒面的锁口布鞋,那是奶奶给我做的;我让姨在鞋头上绣了一朵花,一朵杏花儿。我不会绣花,姨教过我,但我笨总也学不会。在老家,人们一般不喊我名字——杏花,我也怕他们喊我王杏花。春天的早晨,我在田畈里拔秧,奶奶站在门口的塘埂上喊:杏花呃——家来吃饭啰,春水汪汪的田畈里一准有一个班的女子在水田里应声:哎——来——了。叫杏花的女子太多了,多得像春天里漫村开满湿漉漉花儿的杏树。农村里单调无聊无事可做的夜晚,我们的父母早早上了床弄那唯一的快活事儿,弄得床架子吱吱扭扭地抗议,也弄出一地的娃娃,却连名字也懒得给他们取。男娃一准叫根土啊田啊生啊什么的,而女娃则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的桃梅李杏什么的花儿。村里人大多的时候都叫我大丫头,他们喊老王家的大丫头就是喊我。
我是跟我们村的二毛子来到你们这个城市的。二毛子这小货坏呢,起初不愿意带我来,一方面怕我抢了她的饭碗,一方面怕我在村里和她一样风光。自打二毛子这两年在城里挣了不少的钱,村里人就对她们家刮目相看了,连她爸妈那歪嘴和瘸腿的毛病也仿佛都成了村人们模仿学习的对象。我妈贿赂二毛子,给她家送了两葫芦瓢鸡蛋的三升芋粉,事情才算敲定了。二毛子不想带我出来还有另外一方面,是她嫌我傻。其实也不是她一个人嫌我傻,村里人基本上都是这么认为。他们说我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屁都敢往外放。说我什么话都往外说我承认,但说我什么屁都往外放这就有点冤枉我了。我奶奶打小就嘱咐我,积粪如积金,这话我牢牢记住了。有屎有尿我都夹到我家茅厕里屙,有屁我都夹到我家的田里放。屁有什么用?人家都说屁能肥田哩。那回在人家吃喜酒,我的屁这个不请自到的客人,说来就来了。我轻轻地对奶奶说了,奶奶说,丫头,夹着,实在夹不住就找个角落悄悄地放了吧。我就夹着,一直夹到了吃完喜酒回到家里,终于可以鼓足了气舒舒服服地放掉它了,不想那屁东西却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这让我很是不甘,满地地找呀找小时候,村子里有些“害鬼”会一脸坏笑地问我,大丫头,你爸你妈昨晚都搞了什么活动呀?他们总爱问这同样的问题。我说我爸我妈昨晚搞得嘎吱嘎吱响,后来把床档子给搞断了,可我不晓得他们搞什么活动。他们就十分满足地笑,说那你们家不是没地方吃饭了么?我说没关系,我奶奶有一只新箍的大马桶,盖子可大了。他们腰都笑勾进来了。我对我妈说“害鬼”们都笑我傻大丫头。傻就傻呗,咱傻大丫头又不吃他家的饭!我妈这样鼓励我。
我在站前广场上蹲着,是想在你们这城里找一个可以留我吃饭干活的人家。二毛子这小货坏透了,头两天她还陪我在这块挂着“保姆市场”的牌子下等候有人将我雇走,两天之后这小货就没影子了。我和一群拎着蛇皮袋和一群同样拎着蛇皮袋的的乡下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广场上或蹲或站着,真有点像家乡牛集猪市上一群待价而沽的牲畜。奶奶说傻人有傻相,懒人有懒福,这话还真的没错。我在广场上蹲到了第四天,饿得两只眼睛都开始放金花了,终于被一位爽快的大姐雇下了。大姐问我会干啥活儿,我说做饭择菜洗衣纳鞋底我都会。大姐问我还会啥,我说端屎倒尿洗锅洗碗抹桌子我还会。就是你了,傻丫头!大姐说。工资五百块,怎样?愿意就跟我走。你们说我愿意不愿意呢?二毛子那小货才挣四百块钱一月哩。我这真是懒耗子掉进米缸里了。但我又纳闷,大姐在这城里离我们家有七八百里地,怎么也知道我叫傻丫头呢?大姐和蔼地对我说,傻丫头,别犯懵了,总之你到我们家只需干一件事,那就是侍候好我老爸——我们家的老爷子。
老爷子是一位不老不小的老爷子,七十来岁的样子,一头皑皑的白发,戴一副擦得锃亮的金丝边眼镜,干干净净的脸上透着一股书香气息。他对新来乍到的我很客气,很热情,也很冷淡,很平常。在家里他总是穿着一件和尚领的白布褂子,手里握着三只磨得白亮亮的大铁球,有鹅蛋那么大,比鹅蛋沉,也比鹅蛋圆。鹅蛋在他的不大的掌心里绕来绕去的,看上去有些危险,我真想让老爷子把那鹅蛋停下来,可别一不留神掉下来砸着他的那双总是趿拉着棉布拖鞋的老脚。有年纪的人砸着脚可不是玩儿的,奶奶常说,要想活,捂好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哩。老爷子家的房子可大了,又是卧室又是书房又是客厅的,起初我数都数不过来,就像走进了电影里玉帝老儿的皇宫。皇宫座落在五层楼的天空上,不着天不着地的,让人有一种云里雾里的不塌实。飘飘悠悠的,好像生活在天宫里的仙女。家里什么的都有,惟老太太的没有。老爷子模仿日本鬼子的口气对我说。老爷子少言寡语,用我们家乡话说,就是大磨子都压不出一泡屁来。但老爷子有时却对着我意义不明地笑,不着边际地哭。当然那都是晚上在他喝了三杯小酒之后。喝了酒老爷子的话就像开了闸门的水。老爷子说他叫启东,原来当过什么小官的,现在是个画画写字的。他说他的字值钱,但跟不上一个叫启什么功的人比就差远了。就差了一个字,我想,老爷子一定后悔小时候取错了名字吧。
在老爷子家我每天做的事轻松极了,拖拖地,抹抹桌子,洗洗衣裳,上街买买菜什么的,跟玩儿似的。买菜是楼下那位奶奶带我去的,她带我到一家家摊位前浏览,教我怎么菜贩子讨价还价。她还把我介绍给几家熟悉的摊子:喏,这是启老爷子家新来的小保姆,以后买菜什么的关照着点噢。那些人就对我笑笑地点点头。拎着菜篮子走在菜场里,听到那个卖鱼的在我身后说,哪里旮旯里钻出来的山妹子,真他妈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儿。再多的赞美女人都愿意照单全收,傻大丫头我也不例外。我便更高地挺起胸脯,鞋跟得意地敲击在水泥地面上笃笃的响,像一匹风骚的小母马在溜蹄子。出门时老爷子总让我穿上那双他给我新买的高跟皮鞋。不怕你笑话,头一回穿那劳什子高跟鞋,我的脚踝还狠狠地崴了一下呢。表面上看是老爷子的鞋害我崴了脚,说实际话那要怪我自己玩风骚。甫一穿上这双好看的枣红色的高跟皮鞋,我就风骚地学电影里的叼着香烟的女特务嗲嗲地迈步。女特务真不是好学的,才下楼梯走了两步就受惩罚了,我可怜的脚啊肿得半个月都不能下地。
卖柴买米度时光
庄稼之人不得闲
面朝黄土背朝天
但愿五谷收成好
家家户户庆丰年
老爷子帮我捏脚,你们想不到吧,老爷子竟帮我捏脚。一点一点地捏着,捏得很仔细。那哪里是捏,分明是在揉,像揉一团细面。我头一回这么近看老爷子的手,老爷子的手白嫩白嫩的,温软温软的,读书人的手捏到我的脚上软乎乎麻酥酥痒丝丝的,说来也怪,那手儿一捏上去我的脚疼就轻了一半。更让你们想不到的是老爷子竟捏起我的另外一只脚来。我不晓得他为何要捏我的另外一只脚,奶奶说痛脚带连好脚,孬人带连好人,就是这个意思吗?老爷子轻轻地帮我脱袜子,像是舍不得,又好像是怕疼,他脱得慢极了。他脱袜子的方式很特别,将袜筒儿顺着我的脚踝一寸一寸往下卷,袜子越卷越紧,我的粉嘟嘟白生生的脚丫子就越露越多这哪里是在脱袜子呀,这简直是在剥一根嫩嫩的白笋子嘛。
二毛子那天来看我,是我打电话让她来的。白天老爷子一般不在家,白天的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天堂。二毛子这小货一进屋就傻了眼,望着清清静静宽宽敞敞的大屋子,她啧啧地赞叹:你这小傻货咋这么有福呢,都赛过皇宫里了!大丫头小傻货呀,是你家祖宗前世修来的福份吧。我打开我房间里的大彩电给她看,她眼睛都看斜了;我揭开老爷子的大钢琴给她摸,她竟不敢伸手;我抱我的新衣服给她试穿,她别别扭扭地说不合适;我拿一嗑就开心的瓜子开心果给她嗑,她不会嗑却说味道好极了;我端牛奶拿饮料煮咖啡给她喝,她说不会喝,喝醉了怕找不着回去的路。我说找不着路就住我这儿吧,她说这样的皇宫她真是不想走,她说她在那家每天带孩子抱孩子喂孩子她都成个孩子妈了,她说她在那家每天洗尿布洗裤叉洗马桶都快成个洗衣婆了。临走时二毛子说,大丫头小傻货呃,你真是登上了天堂喽。我斜倚着门框笑,美美地笑,得得的笑,假假地笑,恨恨地笑,心里我还记着那两瓢鸡蛋和三升芋粉哩。
傻大丫头我是不是登上了天堂我不知道,反正快乐的日子里我像黄梅戏里七个小仙女那样放声地歌唱,我最爱唱的是老爷子每回最爱点的天仙配里的渔樵耕读:
渔家住在水中央
两岸芦花似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