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花开盛世韶华
故事讲了一个礼拜,轮到结束的那晚,我去电台上班之前,米夏忽然告诉我,她翌日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问她打算去哪里。她说,哪里都是一样,我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是一定要我们游历与逗留的。我的母亲深爱着我父亲的那些年月,她喜欢生活在西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而当她为那段桎梏的爱情所折磨,她又开始歇斯底里地怀念苏州的风情。城市是没有灵魂和味道的,是因为所爱的人在那里,所以才会觉得亲切,才会值得流连。
当晚我引述米夏的这段话作为整个故事的结束语。而在节目的最后,突然打进来一个热线电话,是一个女子温软湿润的声音。她说,我是宋宛如,我要找米夏。
一个小时之后,我在约定的地点见到这个洁净的女子。当时她站在两条街道交叉的风口上,柔顺的发丝被恣肆的夜风拂扬起来,她的整个身体被暖黄色的灯光罩住了,脸上是一团忧伤的灰白色。她平静地告诉我,兰经深在她身边,她就是故事里那个富贵的城市女子。可是最后她凄楚而无奈地苦笑,事实上,我连给一个病人看病的钱都没有。
宋宛如的声音被一阵风打碎了,倏忽飘散。三月初的春天深夜,整个城市乍暖还寒。
醉鬼男人一直缄默,许久之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流淌出浑浊的泪水,纵横了整张脸。米夏和兰经深隐约着听见他发出像兽一样轻微的呜咽,他说,代我和你娘多看几眼江南。
(九)
他们终于看到江南,看到苏州。这里是如此的盛大和繁复,像沙漠里令人窒息的蜃楼,城市里鼎沸的声浪和奢靡的气息淹没了这对逃亡的少年。
一些年月之后,米夏忽然怀疑当初是不是母亲欺骗了她,他们在整个苏州都没有看见青石板的街道和幽静的河流。当我告诉她,她母亲说的是数十年前的苏州。米夏终于隐忍着唏叹,越山涉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已经被掏空的梦。
他们在城市里落下脚来,勤力而艰涩地打造一片天地。兰经深辗转着做过许多臬兀的营生,而米夏也时常做一些繁琐的手艺活。那时候,生活尽管困顿而清苦,却始终萦绕着幸福的气息。他们把租的平房顶上填满沙土,将从家乡带来的薰衣草种子播撒下去,然后在夏天收获了赏心悦目的紫与浓郁的芬芳。这些美丽的花朵是当年母亲的最爱,如今也是他们对家乡念想的一种寄依。
兰经深的父母死于一场巨大的地震。他是被镇子上的乡民轮流抚养长大的,他的血脉里流淌着无数人的恩慈。米夏第一次见到兰经深是在母亲的教室里,他坐在最后面临窗的位子,趁着母亲在板书的时候做一些琐碎的动作。母亲一向很疼爱这个凄苦而善良的孩子,私下里给予他一些纸,笔和衣物。逢到做了可口的饭菜,就会带他回家一起吃饭。
七岁的米夏还没有到入学的年纪,每次都被母亲安置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玩火柴盒和糖果纸。有一次兰经深居然趁着母亲不注意,将头伸到窗外,对米夏小声地说话。不要玩这个了,我带你去抓鸟雀可好?
米夏微微仰着脸看他,欣喜地说,好。
兰经深小心翼翼地用手掩着嘴说,那你得叫我哥哥,每次去你家里吃饭你都不理我。
米夏刚刚叫了一声哥哥,余音未落,兰经深就迅疾地闪身跃出了窗外,轻悄地落地。他拉着米夏像风一样奔跑,细长的走廊上仿佛响起了他们悠悠的足音,袅袅不散。
有一天,兰经深突发奇想地将薰衣草拿到市场上出售,夏秋季节卖花朵,冬春时候卖种子。虽然收入微薄,却也解了不少燃眉之急。后来兰经深拿回来的钱突然多了起来,似乎已经超出了那些花的价值了,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对米夏无端地淡漠起来。米夏隐隐地惶惑而慌乱,终于有一天兰经深脸色苍白地告诉她,他已经爱上了一个城市女子,她有足够的金钱可以让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
米夏后来告诉我,我遇见她的那个夜晚是兰经深结婚的日子,她只想喝得酩酊大醉,让酒精彻底麻痹自己,让那个忧伤的日子在她的生命里缺失。
米夏吐出故事的最后一个音节,终于伏在我的肩头哀伤地恸哭。我只能如此自我催眠,程宇宣。
(十)
我将米夏的故事在电台的一个节目里为听众讲述。两个城市,两代女人的爱情悲剧,所有的细节都被我娓娓道来。我的声音在摇曳的电波里传送,打动了夜色阑珊下无数的人,善良的或者凶狠的。
多年之后的一个黄昏,当兰经深终于等到了米夏开口,他倏忽想起了这一段遥远的往事,而如今物非人非,他到底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伤感而响亮地对着阁楼喊,这一次,为了老师,你不用叫我哥哥,我也会带你走。
(八)
兰经深无数次带着米夏逃离,都被半路截了回来。淳朴的乡民尽管同情米夏母女的遭际,可是他们依然固执地认为,凡是这方水土养育的人,都应该终老于这个镇上。他们把所有的祸端都推到兰经深身上,用鞭打来唤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少年,这是自古相传的一种善意的教训手段,可以让孩子变得坚强而睿智。
兰经深带着满身的伤痕成长,他始终没有放弃带米夏去南方的念头,直到他骨头拔节的声音响成一片,整个身体茁壮成一头矫健的兽一样。他在摇曳的灯光里,轻易地制服了米夏的父亲,将他的手脚缚了起来。他凝视着这个开始衰老的男人,眼睛里迸射里仇恨的光,他忽然举起手冷酷而连绵地扇了他耳光,他说,这些是替老师和米夏打的,你是一个爱得自私而残酷的男人,她们给你的是爱,你还她们的却是疼痛和伤害。
那个晚上,米夏和兰经深最后齐齐地跪倒在她父亲面前。兰经深坚决而肯定地说,我必须带米夏离开,我会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老师没有在你那里得到的爱,我会让米夏全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