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爹
有甚话,快点,我困了,�
我,我想在这儿睡。爹的话虽不高,可我听得真真切切。�
你娘好像有点吃惊。�
叔生得人高马大,进门还得弯腰,说话如同打雷,嘎巴响。叔力气大,有回跟人们打赌,扛上两麻袋粮食在大队的庄稼场里绕了两个圈儿,照样是脸不红气不喘。叔还是个赶马车的好把式,他常带我出去玩,让我坐在他大腿上,他常忽扬着手里带大红穗穗的鞭子,鞭梢儿在空中划几个圈后,手腕一抖,叭,叭,那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别看叔手里的鞭子老晃悠,可很少往牲口身上抽。每次跟叔出去,他不是停下车到谷地变戏法儿似的摘个香瓜出来,就是用鞭子从路旁的树上抽下几个杏儿枣儿,再不就是从圪针窝里逮了只蚂蚱。反正跟他在
一起,我觉得快活,好玩。哪像爹,成天就知道挑个箩头,从东头到西头,去旮旮旯旯儿,拾那些猪粪、牛粪、马粪、人粪,臭烘烘的,谁见了也躲着走。回了家,像个扎住嘴的葫芦。用娘的话说,爹是个三棍子也打不出响屁来的窝囊废。有时,我看看一坐半炕的叔,瞅瞅细皮嫩肉的娘,再瞅瞅圪蹴在地下不大一团团的爹,越看越不顺眼。我见娘跟爹说话时总是:哎,你去做这,哎,你去干那,好像爹是个长工,而爹也总是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应承,一边按娘的吩咐去办。�
娘对叔可不是这样,说话时笑吟吟的,而且两只眼时常盯着叔,从头上一直看到脚下,好像叔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叫她看也看不够,有时把叔也看得莫名其妙。叔每次吃完饭
时,娘总要问,吃好了没有,再吃点吧,要不带点干粮,在地里饿了可没人管你。等叔回答说吃饱了,我又不是田儿,还不知道个饥和饱,娘就说,我不管你谁管你。完了,不管是前晌还是后晌,叔一出门,娘总是那句话,早点回来,最后还加个长长的“啊”好像叔要出远门,走三年五载,又像叔是个鸟儿,一撒手就会飞走似的。�
那天,我回了家,叔不在。问娘,娘说到西山拉炭去了,我说,多会儿回来,她答,得四五天哩。娘说话时脸黑沉沉的,没一点笑,我埋怨娘,不会让爹去?娘鼻子哼了一声,他能干个甚!�
我早就想写写爹,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像卢梭写忏悔录那样一是一二是二实打实地写吧,担心发表后惹麻烦,再者,要让爹知道了,一时想不开,说不准会拿根绳子吊在歪脖子树上;掺点水分假眉三道地写吧,又害怕知根知底的人戳着脊梁骨骂,这狗日的杂种,你爹是个甚东西,当我们不知道?所以,犹犹豫豫了好些年,一直拖到今天才动笔。�
好在爹在三年前已钻进了黄土圪洞里,再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说句良心话,我到今天还怀疑,我是不是我爹的种!�
我们家有一溜五间上房,青砖青瓦五道檩,安着兽,插的飞,是爹的爹的爹手里置下的。打我记事起,爹就跟我和娘不在一搭搭住。有一天,隔壁的拐计明悄悄问我,黑夜你娘跟
谁在一搭搭睡?我说,我。还有谁?我叔。唉。你爹真是个牺惶人。拐计明说话时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问他,他说,小娃娃家不懂事,回去问问你娘吧。我就把这话跟娘说了。娘先是脸一红,后来就骂:这老不正经的,跟娃娃们说的点甚?怪不得少根无后成了秃根草。打了多半辈子光棍,拐起条腿不愁自己的光景怎么过,还吃上萝卜闲操心!我问娘,爹咋不跟咱们一搭搭睡,娘没好气地说,他嫌圪挤,图一个人省心利索。�
吃了黑夜饭,我就钻进了被窝里,娘洗涮完了,正要关门,爹进来了。�
做甚呀,娘问。�
也没甚做的。爹说完就坐在风箱板上。�
没甚做的早点过去睡哇。�
我爹这次没听娘的话,依旧坐在那里。�
我瞅瞅那盘空荡荡的大炕,思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明白娘说的话。�
爹不像我家的人,跟个住店的不差甚。除过吃饭时候轻易看不到他的影子。就是在家吃饭,也总圪蹴在地下,有小板凳也不坐,把头扎在地缝里,一句话也不说。吃完一碗站起来,把碗往坐在锅头的娘的跟前一放,娘也不吭气,舀好了递给他。然后,爹又圪蹴在地下吃。�爹吃饭的样子很日怪,不是一口一口嚼,而是先用筷子接连二三往嘴里扒拉,等嘴里满了“咕咚”一下咽到肚里,像蛇吃蛤蟆,囫囵吞。吃饱了,把碗往风箱板上一搁,扭头就走,边走边用袖口抹着嘴。一下院圪台,拿粪叉挑起那只大箩头,头也不回出了门,像后面有鞭子在赶他。我从窗户上看不清他,看见的只是那只好大好大的箩头。�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过年,爹吃过扁食后,跟往常一样,挑上箩头就走。娘说:过大年也不领娃娃去拜年?爹歪了下脑袋回答:捡一箩头粪能卖五毛钱,拜年能拜出钱来?说完,还是挑起箩头去了。爹前脚走,娘后脚就磨叨:天生受罪的命,没听说靠捡粪能发了财!这时候,我见叔瞅了娘一眼,娘立马不吭气了。�
我不知道娘为啥那么听叔的话。�
说到叔,那时候,我也闹不清他是我家的什么人,反正娘让我叫他叔,我就叫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