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爹
门吱唔响了一下。这回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随后,又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
果然,是爹回来了。�
爹把箩头挑进家后就急急地闩上了门。爹的头像水洗了一样,湿淋淋的,还冒着气,头发上还挂着玉米花粉。爹的手抖索着,好一会儿才把塞在箩头上面那些草拽出来,底下有十几穗玉米。�
人家都去偷,你就眼巴巴看着一家人往死饿?娘少气无力地说。唉,爹一愁了就知道唉,在地下转得更欢了。�
田儿,娘领你出去找个吃饭的地方,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娘忙着就要下炕,脚还没挨地,就栽倒在地下。�
我抱着娘,哭喊着。�
他娘,他娘,你爹不再打转了,跟我把娘抬到了炕上。�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叔来得少了,而且往往躲着我,实在躲不开,也不像过去那么亲热了。慢慢地,叔干脆不来了。有时在街上看见他,我喊他叔,他也含含糊糊不正经答应,除非跟前再没有外人。�
叔不来了,娘仿佛换了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少了,眼角的皱纹多了,脾气也越来越暴,动不动摔盆子砸碗,好像谁惹着了他。一到吃饭时就磨叨爹,说爹是福没福,力没力,就知道去队里动弹,就知道挑个箩头拾粪。连我也听得烦了,动不动就想呛她几句。娘磨叨时,爹好歹不吭气。那年月,把人箍得死崩崩的,别说爹,就是比爹强的又能咋,照样还不是从破五受到腊月二十三?爹受一天,才挣七分工,跟娘一样,两个合起来一天还挣不下六毛钱,还不如现在一根中华烟值钱哩!受一年下来,不够交三个人的口粮钱,不要说分红,还得倒贴哩!�
上二年级时,老师就开始让我写仿。仿影是老师题的,我们把麻纸塌在仿上面描,早上写好交给老师。老师判仿时认为写得好就用红笔在字旁画个圈圈,特别好的画双圈,中等的打勾勾,差的给根杠杠。爹见我的仿上圈圈少,杠杠多,就说,田儿,不会写就问先生,不敢自己哄自己,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我一听就火了,说,这能怨我?人家用的是新毛笔,我用的是烂毛笔,秃毛笔,写横写竖一般粗,想细也细不了,以后我不写了!一气之下,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支磨得只剩下一半毛的笔摔在了地下。�
爹呆呆地站在地下,像老师训我们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这天晚上,爹回来得很晚。见我睡着了,就把一支新毛笔悄悄放在我的枕头旁边。后来我才知道,那支磨了半截的毛笔是爹问一个亲戚要的,人家不用了要扔。新毛笔是拿两颗鸡蛋到村里的代销店卖了,那儿没毛笔,爹跑了近二十里的山路,到了公社的供销社,碰上人家点货,爹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笸箩,人家看爹可怜才破了这个例卖给他。�
娘费力地睁开了眼,看着爹,嘴一扁,把头歪到了一边。�
爹跺了一下脚,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摔门,走了。�
天黑了下来。我点上了灯,坐在娘身边,等着爹回来。实际上,我对爹并未抱多大希望。爹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胆子又小,一辈子没做过一点点犯法的事,村里的干部说什么他就
听什么,让他朝东,他不敢向西。入食堂时,让人们交米面,爹就把米面背到食堂;大炼钢铁时,村干部让交废铜烂铁,爹把大锅小锅齐交了。要不是娘夺得快,连那铜脸盆也一齐交了。爹这样的人不好吗?我问自己。�
街门响动了一下。我跑到院里,什么也没有。外面黑乎乎的,风不动,树不摇,狗不咬,世界像死了一般。也难怪,初夏,风就不多。狗,差不多绝了种,有一两只也是村里的,跟着羊群。树,即使有风也摇不起来,树叶早让人们吃光了。我家院里那几棵碗粗的榆树,救了我家一大难,春天吃榆钱,榆钱完了吃榆叶,榆叶吃完了吃榆皮。最后裸露着白茬茬的身子,黑夜里怪吓人。回到家娘问,你爹没回来?我点点头,娘又闭上了眼睛,两行混浊的泪从鼻翼一直流到嘴角。看娘这个样子,我想哭又不敢哭。�
这支才二毛八分钱的黑杆杆中楷毛笔我用了整整四年,虽然磨得不成样子,但我仍然珍藏着,并常常对儿子讲起这件事。�
叔不来后,娘叫爹搬过来住,说是多一道火烟多花一份钱。不知道咋日鬼的,人们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衣服上补丁摞补丁,可光景却一天比一天难过。到我高小毕业的那年,人们连肚子也填不饱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见了面都重复着一个话题:吃的。人们饿得快要疯了,吃灰灰菜,吃沙蓬,吃柳树叶、杨树叶,吃山药蔓、红薯蔓,吃糠,吃谷,吃用石灰水浸泡过的玉米皮、玉米芯吃得一个个面黄肌瘦,吃得一个个脸色浮肿。�
我那年虚岁十二,个子却有一米七�,瘦长瘦长,一顿吃过七十个饺子,四个碗大的窝窝头,能喝半洗脸盆高粱面拌汤。一到吃饭时候,娘说,俺娃念书,先吃吧,等我吃得差不多了,爹和娘才吃。有次上茅房,听见爹在里边嗯嗯,等了好大一会儿不出来,憋不住了,我只好进去,见爹撅着屁股,用手从肛门里掏粪�
正是青黄不接的关口。那天下午,放学回家,一揭锅盖,锅里的水清得能照见人。娘靠
窗户坐着,脸黄黄的,眼红红的。爹不像往常,圪蹴在地下,而是在地下来回圪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