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
下葬的时候大家都在哭,可大李没有哭,死了一样。母亲是自己生命的起点,是自己生命的源头。如今她去了。大李的灵魂也就断了线、没了根一样的飘荡起来。
刚到家,赵晓英就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凉又绝望。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妈妈,人都会死的。奶奶都八十多了,人家说,是喜丧。”赵晓英一把搂过儿子:“一直没和你说呢,你爸把人家十几万的狗给撞死了,法院把咱家的钱都给查封了。你爸把自己卖给了赵老三,才换来五万元。你奶奶一死,你上学的钱都不够了。咱们怎么办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赵晓英又哭了一个长调:“我们可该怎么办啊?”李凯的目光离开了大李,他平静地说:“妈,你别急。学费是可以缓一缓的,听说也可以贷款。等我毕了业,一切就都好了。”说着,他看了一眼大李,目光里全是怨恨:“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大李依旧是面无表情,恍惚中看到李凯出去了,倔强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耀眼的阳光中。
赵晓英不知哭了多久,停下来时,见大李还在发呆。她拍拍他。大李说:“我会为儿子和你尽最后的责任的。”赵晓英觉得有些不对:“你不要干傻事。”大李说:“不会的,我一生善良,不偷不抢,我不会去做害人的事。”他搂住了赵晓英,紧紧的:“跟了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今天晚上我还要下井。现在矿上死个人赵老三他们才赔十几万,也太黑了。如果哪一天我遇难了,赔偿不能少于二十万,否则你就去请律师告他们。你要记住。”赵晓英一下堵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别乱想。以前我算过命,说四十出头的时候有个坎儿,熬过去也就好了。你看我这几天已经不打麻将了,我正琢磨着在矿区搭个帐篷,也卖饺子去。”大李说:“应该是我来养活你们,我是男人。女人本来就应该养尊处优的。我出去走走,晚上直接去矿上,别等我了。”
大李直接去了徐老师家。他在门外,静静地站着。里面传来了熟悉的琴声。有徐老师的,有周欣的,也有儿子的。大李在琴声中陶醉着。又是徐老师在弹了,又是那首三十里铺。周欣和儿子伴着伴着琴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转瞬间,大李已经不知穿过了多少个时空隧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当年西头的四丫头,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我活得不成功,但我看你更失败。我至少已经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从挖垄沟到挖煤,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我不鄙视你的出身,我们的出身是一样的。我鄙视的是你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长进。我也很庆幸,当年没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能好吧。”说着,周桂芝就进去了“哐”地带上了门。
离开周桂芝,大李直接去了矿上,衣服都没换就下了井。工友们很奇怪,又没安排他加班,大半夜的来折腾个啥呦?大李夺过工友的家伙:“我就是想干活,我就是想下井。谁管得着?你们谁管得着?我义务来干活还错啦?雷锋当年也不过如此。”工友说:“干活就是好事啊?你干的是破坏地球的活,干的活越多,造的孽越大。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大李大汗淋漓地正有感觉呢,也不理他。他在工作中经常能体验到高潮的感觉的。
一大早,该大李上班的时候,却趴在休息室睡着了。刘老四正拍他脑袋的时候,李凯来了。“刘叔,我爸呢?”“有事?”“他昨天晚上没回去,家里挺急的。”“没事儿,昨天晚上你爸主动加班来了,现在睡着了。我还没叫醒呢。”刘老四指着窝在板凳上那堆黑黑的东西说:“喏,这就是大李。”李凯很诧异,走过去,端详着。刘老四又拍拍大李的脑袋:“快醒醒,你儿子找你来了。”大李发出来一点动静,抬起头,睁开眼。看到了儿子模糊渐至清澈的脸庞。儿子的眼神满是鄙夷。李凯还是头一次看到爸爸这个样子,畏畏缩缩,全身上下都又脏又黑的,象黑猩猩一样。这不是他那个高大的、能处处护着他的、他尊敬的爸爸。难道爸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难道就是周欣妈妈说的那个样子吗?李凯含着泪跑了。大李也没喊,什么也没说,又下井了。
井下是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大李却在这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他真的想永远在里面挖下去,永远都不要出去。甚至,他开始期待着一场矿难,把自己永远的留在这一片黑暗中。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只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尊严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没有了价值;生命没有了价值不可怕,可怕的是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不可怕,可怕的是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把自己也彻底否定了。大李就要把自己彻底否定了。
四妹子爱上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大李走了。
他来到了矿上,换好了工作服。
他下井了。他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下井。他将永远留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第二天,又一场矿难发生了,只死了大李一个人。
正在井下挖得欢时,有工友喊大李,说上面有人找。大李出了井,头晕目炫的。外面等着的是赵晓英和刘老四。原来是大李乡下的母亲就要过世了。
大李一家包了辆松花江就往老家赶,等到了家,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是个苦命的。大李的父亲曾是个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全村唯一一个出过国的人。在大李刚记事时,父亲就因战争期间留下的残疾引发的并发症去世了。国家授予了他革命烈士荣誉称号,又批了一个矿工的名额给了大李的大哥。大哥遇难后,大李接了他的班。大李还有个姐姐,这么多年来都是姐姐在照顾妈妈。姐姐在农村,还不到五十岁,说话就颠三倒四的了。姐弟二人痛哭过后,姐姐就开始抱怨大李近几年没对母亲尽孝,每年给母亲的钱越来越少。母亲病了,也没给送到大医院好好治治。大李听姐姐数落着,一个劲儿的点头。姐姐最后说:“妈的丧事你可得给好好操办操办,不然妈到了那边都不会安生的。”大李还是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按咱老家的规矩办吧。你去找个明白人着落,我掏钱就是了。”姐姐听了,神情才缓和些,就叫孩子把村东头的二明白喊了来。二明白就算了个帐:
从村里再批块坟地需要2000元(祖坟那儿的地已经征了盖养猪场了);办丧宴需要2000元;租灵堂需要500元;各种纸张(纸马、纸人等)需要1000元;寿衣全套1700元(穿好寿衣再去火化);骨灰盒600元;棺材2200元(农村都把骨灰盒放贯材里再土葬);灵车200元;火化450元;乐队100元;花圈200元;鞭炮300元;守尸、挖坟、抬棺材等人工费1200元;其他杂项600元。合计:13050元
大李看看这个数字,还是很合理的,就不能说什么。他看看姐姐,姐姐苍老又可怜,平日就是卖鸡蛋、拣蘑菇换点零花钱;姐夫在外面打工,赚点钱还要养家糊口、供孩子念书,是拿不出来什么钱的。更重要的事,根据当地的规矩,丧事本来就应是儿子操办的,女儿只要哭得响亮就是尽了责了。想母亲操劳一生,凄凉一生,生前孝顺不够,死后总得让母亲走好吧?
赵晓英也无奈,她再泼,也不好对大李说你母亲的丧事你不要管,毕竟她还是个良家妇女。可她最清楚自己的家境了,更清楚大李的心理。人都会死的,丧葬费早晚要花的。可为什么一切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除了学费三万二,还有杂费、书费和生活费呢,怎么也要几千元。大李那伍万元卖身钱,还了徐老师五千,这几天又给李凯买了些衣服和生活必须品,也就剩四万多一点了,再花了这一万三千多的丧葬费,孩子上学就不够了。她看看大李。大李说:“把钱给大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