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877年:丁戊奇荒里的天灾与人祸
今中国所急者财用,而厘税之入以鸦片为大宗。洋药进口厘税六百万两, 土药厘税名虽二百二十余万两,而实则二千余万两。是合洋药土药而计,每年 值二千六百余万两。国家之利赖在此,官府之调剂在此,若舍此项,则补救无 从,此所以禁烟之举,近年缄默无言也。<sup>37</sup>
此时的郭嵩煮尚在驻英公使任上,忧心忡忡之下自伦敦连上了两道奏折, 希望朝廷禁烟,而不是听任乃至鼓励本土鸦片种植。但这种主张,得不到朝中 主流舆论的支持。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坤一,即在一封私人信函中明言,郭嵩煮 的主张万万不可施行:
最先提出有必要给本土鸦片种植业以生存空间的,是对林则徐禁烟持有异 议的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在许看来,鸦片是禁不住的,倒不如让鸦片贸易合法
郭筠仙侍郎禁烟之议,万不能行。即以广东而论,海关司局每年所收洋药 税厘约百万有奇,3巨有既经禁烟仍收税厘之理!此项巨款为接济京、协各饷及 地方一切需要,从何设法弥缝?……顾据实直陈,必触忌讳,不如暂缓置议, 想朝廷不再垂询。<sup>35</sup>
本土鸦片迅速取得对进口鸦片的压倒性胜利,与清廷的扶持密不可分。
刘坤一说得非常明白:广东绝对不能禁鸦片。禁了鸦片,针对鸦片的“洋 药税厘”就会丧失征收的合法性。这一项收入每年有100多万两白银,很多地方 都仰仗这笔钱运转。“鸦片财政”没了,那100多万两白银的收入,谁能弥补? 要从何处弥补?所以,郭嵩煮的奏折,很自然地被搁置起来,既无反驳也无赞 成,而是不做讨论。因为一讨论,就要涉及"鸦片财政”这种收入的不道德。 为了保护"鸦片财政”,刘坤一所主张的“暂缓置议",无疑是最好的处理方 式。刘说“想朝廷不再垂询",背后的含义是朝廷对"鸦片财政”的重要性也 心知肚明,必然会有默契,敷衍了郭嵩煮之后,不会再给各省督抚们下发文件 来商讨禁烟之事。
在政策上为本土鸦片彻底松绑的,是直隶总督李鸿章与总理衙门。1874 年,李鸿章与总理衙门向清廷提出"种烟弛禁”的主张(事实上此前已经弛 禁,只是没有形成文件),建议用自产鸦片抵制进口鸦片。李说,据他所知,
1872年创办的《申报》,也有很多类似的言论。比如,一篇题为《拟弛自 种鸦片烟土禁论》的文章,总结了三条理由,呼吁朝廷放松对土产鸦片的禁 控:一、国人既然喜食鸦片,放松对土产鸦片的禁控,政府一可征税,二可 使数千万两白银留在国内,免致流失。二、改进鸦片制作方法,仿行印度办 法,以适应国内消费者的口味,政府不但有巨额税收,农民也可以增加收 入。三、凭借征税而使鸦片售卖价格增高,贫者戒吸而富者渐减,最终自然不 禁而禁。<sup>32</sup>
每年从印度进口的洋药"约七万数千箱,售银三千余万之多”。英国人既不肯 禁止鸦片的输入,还欲禁止中国内地自行种植,"用意殊极狡狠"。为今之 计,只有“暂行弛禁罂粟”,也就是允许内地民众种植鸦片,如此,"不但夺 洋商利权,并可加赠税项",等以后进口鸦片越来越少,再推行政策严禁鸦片 种植。何况如今云南、贵州、四川、陕西、山西各省已“多种罂粟”,无视这 一既成事实再去禁止种植,不过是"徒为外洋利薮之驱,授胥吏扰索之柄", 等于给洋人牟利,方便胥吏们去民间敲诈勒索。"
以本土鸦片抵制进口鸦片,这种论调在晚清官场有着极广阔的市场。比如 刑部左侍郎袁保恒(袁世凯画叔父),曾在光绪初年对总税务司赫德说:"他 和其他人将要保护本国的鸦片种植,直到能够制止外国人输入鸦片,那时本国 就将停止种植鸦片。" 3。再如,洋务知识分子郑观应,也明确提出了 "鸦片商 战”这一概念,将"鸦片战”视为对列强进行商战的上策。早在1862年,郑就 开始提倡"以土抵洋”,建议朝廷"弛令广种烟土",希望民众多吃本国鸦 片,少吃进口鸦片,进而“固国卫民”。<sup>31</sup>
就字面逻辑而言,♦李鸿章这一主张可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即:对鸦片 征税只是手段,禁烟才是终极目的,也就是所谓的"以征为禁”和"寓禁于 征”。但就具体的实施而言,这一做法却成了 “两害相权取其重"。原因是地 方官僚在其中扮演了极为贪婪的角色,"寓禁于征”成了幌子,鼓励乃至逼迫 百姓种鸦片以扩大税源,成了第一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一如郭嵩煮所了解 到的那样:
次年,许士提交的贸易报告里,中国的本土鸦片已经开始对外输出了: “外国鸦片不仅在华西和西南地区,而且在沿海地区也正在逐渐让位于中国鸦 片。就像华西的鸦片正在大批流入缅甸一样,东面的岛屿现在也从大陆获得其 部分鸦片供货。" 26本土鸦片彻底逼走进口鸦片,已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那清廷对“鸦片财政”的依赖有多严重?据周育民对清廷财政收入、海关 收入、鸦片税收入的统计比对,1887—1894年这段时期,"经由海关征收的鸦 片税收入占到海关税收人的30%—40%;而在整个财政收入中,占到10%。内 地土药厘金的收入也为数不少,同治年间不过数万两,而到甲午战前已达到 五六十万两。没有鸦片税收入,清朝财政就无法正常运行"。%须注意的是,此 处统计中的"五六十万两” 土药厘金,所指仅是上缴中央的财政收入,地方政 府通过向土药即本土鸦片征税之所得,往往是中央所得的十倍乃至更高。也就 是说,在晚清的整个"鸦片财政”(中央+地方)当中,10%这个比例,只是一 个最低最保守的统计。
1881年波斯鸦片的进口量已增加到1364担,但中国产鸦片在质量和数量上 都提高得这样快,以致不足为奇的是它不久就严重地"干扰" 了印度鸦片,并 使波斯鸦片的进口完全停止了……在四川、云南、山西、陕西、甘肃和贵州等 省,印度鸦片几乎都被赶出市场,现在简直不再运往这些地方,那里的消费全 部由中国产的鸦片供应了。牛庄曾经每年进口约3000担的印度鸦片,1881年却 只进口了358担……烟台和天津也在缓慢地仿效牛庄。1881年,它们进口印度鸦 片的数量已减少了 15%。25
晚清人何启与胡礼垣,在1901年前后,也提供过一项统计,可供参考:
英国驻上海领事许士 ( Patrick Joseph Hughes )在1881年的一份贸易报告中 不无哀怨地写道:
曾几何时,反对禁烟的许乃济被朝野内外集体唾骂。世易时移,转眼却换 作了主张禁烟之人吞吞吐吐。比如,晚清禁烟名士许珏,在给湖南巡抚赵尔巽 的一封信中如此说道:"珏两年来疏陈请加洋土药税,未敢遽言禁者,因言禁 则众皆以为迂图,势将置之不问;言加税则尚有裨财政,或冀采用其说。" 29 禁烟名士不敢轻易谈禁烟,担忧被视作迂腐遭到耻笑•,可见流风所向,已然 大变。
其川、滇、甘、陕各省栽种罂粟,则必以课吏为先。臣闻种罂粟一亩,所 出视农田数倍,工力又复减省。州县因之添设陋规,私收鸦片烟土税,亦数倍于 常腻。官民皆有所利,以致四处蔓延,积久而种罂粟者男妇相率吸食,不能如印 度所出烟土严禁其民吸食也。因以积成偷惰之性,饮食费用,虚耗日多,遂使田 赋常供,亦多不能输纳,卒致官民交困,而夺民食之需,以空仓腹之藏。广种罂 粟,流毒无穷,岂复能有自存之理。"
1847年,已调任陕西巡抚的林则徐,也改变了自己的"鸦片观”,与许乃 济成了 "同道中人"。在给友人文海的回信中,林则徐说道:"鄙意亦以内地 栽种罂粟于事无妨,所恨者内地之嗜洋烟而不嗜土烟。"此时的林则徐,担忧 的是那些吸惯了洋烟的人,不能回心转意支持土货,"第恐此种食烟之人未必 回心向内耳!”进而导致白银的流出。如
四川、云南、陕西、甘肃等省,都已把推广罂粟的种植,当成官吏考核的 优先项目。于是,种鸦片成了一种看起来对官府和民众都有利的事情,不但四 处蔓延不可遏制,种罂粟的民众也纷纷成了瘾君子。久而久之,结果就是粮食 生产越来越少,民间无粮,国库也无粮。如此这般,国家岂能自存?
化。如此,政府既可从中征税获利,又能制定政策规范贸易。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