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875年:躁狂的年轻皇帝死了
其实,早在1869年,曾国藩就已隐约觉察到清廷的改革缺乏一个合格的领 袖人物。那年,他依据之前在京城的各种近距离接触,给了慈禧一句评价:
在晚清的改革过程中,1875年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年份。首先是同治皇帝在 这一年去世。去世之前他已亲政了约两年时间,在这短暂的亲政期内,同治皇 帝对晚清改革的掌舵者奕诉和参与改革的官僚集团,均表现出了相当大的敌 意。其次是慈禧太后借着立幼主为帝,自后宫走入前朝,再次获得垂帘听政的 权力。这位刚刚年满40岁的女强人,此时已谙熟各种传统权术,但她的见识还 远不足以适应时代转型的需要。
“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也给了奕祈一句评价:“极聪明,而晃荡不能 立足。”"前者说的,大约是慈禧并不了解时代之要务何在,故召见曾国藩问 话,却问不出什么有实际价值的问题;后者说的,大约是奕诉的权力基础不 稳固,政治地位始终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政策自然也就很难有什么延续性 可言。
不管最后的执行情况如何,李向善的"神法"在庚子年受到慈禧的青睐, 这一点是有谕旨可证的。慈禧青睐九宫道的"神法”,也相信义和团的"神 功”。正如孔祥吉所言:“不能简单地说慈禧只是企图'利用'义和团。清宫 档案中有许多资料说明,慈禧对义和团的某些'教义'‘法术'是深信不疑 的。”.科学日益昌明:是19世纪世界历史潮流的一个重要部分,很显然慈禧没 有注意到这股潮流,更没有接近过这股潮流。身为最高决策者,她对"六丁六 甲神兵"的迷信,与当时的普通乡野老太并无区别。
1874年的重修圆明园风波,将年轻皇帝的这种心思表露无遗。
文化常识欠缺的典型例子,是慈禧始终觉得外国传教士会挖人眼球。裕庚 之女德龄曾随父在欧洲生活,1903年回国后充任慈禧的贴身女官。据她回忆, 慈禧相信李莲英的说法:“李莲英说外国教士有一种药,给中国人吃了,中国 人就会自愿信他们的教「于是他们再假意叫中国人仔细想想:说他们是不愿意 强迫人家违反自己意思而信教的。教士还要拐走中国的小孩,把他们的眼睛挖 出来做药。”德龄告诉慈禧,这些都是造谣:"我曾碰到许多教士,他们心肠 都很慈悲,愿意做各种事情来帮助穷苦的中国人,我又告诉她,他们怎样救济 孤儿……"慈禧无法反驳德龄的话,但她仍表示不解:"不过这些教士,为什 么不在自己国里帮着自己的百姓呢? "47
然而,随着同治皇帝载淳年岁渐长并于1873年正式亲政,群臣们发现皇帝 其实并不喜欢"同治”这个词,也不喜欢与两宫太后、恭亲王和官僚集团共治 天下。
教案与晚清最后的五十年纠葛极深,慈禧对传教士的认知却长期停滞在这 种程度,竟让李莲英这样的人物成了她的信息来源,可见她早已深陷在自己一 手构筑的“信息茧房”(或谓“信息舒适区”)里,知识结构久已不再更新。
其实,该谕旨只是慈禧特殊情势下的一种自我辩解,并不足以证明她不信 “邪术” 38。反倒是1900年7月16日慈禧下达的另两道谕旨,非常明确地证实她 确实干过"邪术保国"之事。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圆明园重修已成定局的时候,却发生了荒唐的“李光 昭案”。 •
第一道谕旨由军机大臣寄给直隶总督裕禄:"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奉 上谕:现在天津事机紧迫,・闻五台山南山极乐寺住持僧普济,戒律精严,深通 佛法。该僧现尚在津。着裕禄传旨,谕令该僧联络义和团民,设法堵击,毋令 夷逆北窜,是为切要,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39第 二道谕旨系"军机大臣面奉”,也就是当面下达给军机大臣,接旨者是五台山 的一位和尚:“谕旨五台山南山极乐寺住持僧普济,戒律精严,深通佛法。现 在天津事机紧迫,所到夷船甚多,该僧素善修持,心存报国,着即联属义和团 民,设法御击剿办,灭此凶夷;毋任肆扰,荼毒生灵,实为厚望。钦此。” 4。
这道谕旨,在五天之后引来了福建道监察御史游百川的反对。同治帝大 怒,又将游百川召来诘责。与沈淮不擅言辞不同,游百川面对皇帝的斥责仍能 侃侃而谈,“廷i争谭谭数百言,声震殿瓦" 7。怒意难消的同治帝再次拟旨,痛 斥游百川不能体察自己对两宫太后的孝心,实在是可恨至极。1874年3月,在载淳 的一意孤行下,圆明园重修工程正式启动。内务府行文湖广四川等南方省份,要 他们采办大型木材3000件运往京城使用。
慈禧之所以急命“深通佛法"的僧人前往堵击、剿办八国联军,是为了弥 补义和团的神术失效。据《庚子传信录》记载,拳民进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受挫 后,6月20日,大学士启秀奏请:“使臣不除必有后患,五台僧普济有六甲神 兵,请召之会攻。” 41普济和尚俗名李向善,乃清末民间秘密宗教"九宫道” 的道首。李向善自称弥勒佛转世,怀有“神法"。他与慈禧是否有过直接交往 已无法考证。有学者认为,依据"九宫道"遗留下来的材料,1892年,慈禧曾 赐五台山极乐寺匾题"真如自在"四字,并敕封李向善为“极乐寺丛林普济 师”。也有学者认为,李向善当年的影响力已扩张至京城,世袭承恩公头等侍 卫志钧、大学士启秀等,都是李的信徒,但“真如自在”四字恐非慈禧正式的 赏赐,可能是“经由志钧之手"间接取得。42
清帝国在1861年定年号为“同治"的含义,既是指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奕诉 共同辅政,也是指爱新觉罗皇室改弦更张,放弃了咸丰时代以高压整肃官僚集 团的路线,要与内外满汉群臣共治天下,要“你好我好大家好”。
政治常识欠缺的典型例子,是慈禧无法理解种种近代政治常识,比如“立 宪”。这当然也正是知识不再更新的必然结果。无论是证之学理,或是验之史 实,“立宪”的核心内容必然是“限制君权,扩张民权"。但慈禧在清末新政 之中却相信了载泽的谬论,认定"君主立宪"的核心是削夺地方督抚们的权 力,进而"巩固君权”。载泽于1906年8月23日进呈密折,慈禧9月1日即宣布 "预备立宪”。^待到慈禧发觉"自己所理解的立宪”,与“地方督抚们所理 解的立宪”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时,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冲突已一发不可收
朕将皇位让给你恭亲王如何?
拾。故而,1907年召见自日本留学归来的曹汝霖时,心存疑惑的慈禧特意询问 曹,要他说一说"日本立宪"的真实状况是怎样的。曹告诉慈禧,立宪之后 "上下都应照宪法行事" "人民有选举权” “总理大臣有一切行政权柄”…… 如此种种,与慈禧之前的认知完全不同。据曹回忆:“太后听了,若有所思, 半顷不语。""半天不说话,大概是曹的回答给了慈禧很大的冲击。这种冲击, 最后演变成了悔恨。担任晚清宫廷史官十余年之久的作毓鼎,在日记中披露 说,1908年11月15日,慈禧于病危弥留之际,"忽叹曰:不当允彼等立宪。少 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5。
这是改革前路命运难测的一年。
皇帝的一意孤行,引来陕西道监察御史沈淮的反对。沈上奏说,国库空 虚,水旱灾害频发,军务也尚有许多待办之事,此时绝非修圆明园的时机。同 治帝读到奏折后“震怒,立召见,谕以大孝养志之义” '为示圆明园必修的决 心,同治帝于沈淮上奏的次日又下了一道谕旨,说现在国库确实空虚,水旱灾 害确实频发,军务确实还有许多该办之事,自己也是个"躬行节俭"之人,绝 不肯大兴土木增加天下负担,但两宫太后"亲裁大政十有余年",现在要退下 去,如果没有一个颐养天年的所在,"朕心实为悚仄",心中是有恐惧与愧疚 的。所以圆明园还是得修,但"不得过于华靡" %
普济最后有没有奉旨前去用"神法”抵御八国联军?尚无足够的材料可以 说明。据庚子年任职军机处的高树讲,"尚书启秀函请五台山僧普净来京攻西 什库教堂,僧言关圣降神附其身,携青龙刀一柄,《春秋》一部彳骑赤兔马 往攻,入阵便中炮亡,惟马逃归"。"其胞弟高相的日记、陈恒庆的《清季野 闻》,也有相似记载。也此"普净”与谕旨中的“普济"是何关系?有人推断认
年轻的同治皇帝似乎也觉得中兴之期已至。1873年亲政后,他便将重修圆 明园的计划提上了日程。这年10月,同治皇帝以给两宫太后修筑颐养天年之所 为由,颁布上谕重修圆明园。帝师李鸿藻一再谏阻,说这是“以有用之财,置 无用之地” \于是同治皇帝在11月17日再发上谕,说自己只是“择要重修", 并不是要全盘恢复圆明园的旧观,目的只是向两宫太后尽孝,且希望"王公以 下京外大小官员量力报效捐修” ,所谓“择要重修"只是好听之词,实际涉及 建筑多达3000余间。
为,普济奉诏后"他自己没有留住京师,只派一道首诡称能关圣附体……”, 这个被推出来作炮灰的“道首”就是普净。也有意见称,"普济似未奉旨参与 天津战事",普济"在1900年来过北京之说则纯属子虚乌有的事" o <sup>45</sup> .
“庚申之变"中,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这一直是爱新觉罗皇室最沉重 的伤痛。同治年间,太平军、捻军俱被镇压,与欧美各国的关系也因总理衙门 奉行条约外交而有所缓和,虽最高决策层仍时常因天津教案等突发事件而忧惧 “庚申之变"重现,但在一般官员和普通知识分子眼中,清王朝已是一派“中 兴气象”。1863年,太平天国行将溃灭之际,通政使王拯上奏说"此诚我国家 运际中兴,千载一时之际会也”;1875年,又有陈强收录朝臣奏章编辑成书,直接定名为《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与"中兴"的舆论大体同步,朝堂 上也出现了重修圆明园的主张,比如1868年御史德泰上奏“请修理园庭以复旧 制”。虽然该建议被恭亲王奕诉以"军务未平,民生困苦流离” 2为由驳回,德 泰本人也被革职,但也足见朝野内外已渐渐萌发出了自大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