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899年:底层社会全面失序
拳会异变,我们的菩萨不灵
不过,在责备"通过这种方法入教的中国人往往是居民中最不守法的分 子”时,还须注意社会失序,也就是畸形的司法制度,对于底层民众而言,实
正因为结社自救的目的是维护自身利益,所以梅花拳与大刀会这类组织的 最初参与者,往往是基层社会中那些有家有产之人。
西方学者并不讳言梅花拳、大刀会这类组织起源于"教民与非教民的冲 突”,也不讳言这些冲突与“干预词讼” 一事关系甚大。比如德国学者狄德满 (Rolf Gerhard Tiedemann )认为:"传教士成功地干预地方争端为教会获得了 许多新的信徒,但有时也转而使反教冲突层见迭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对抗 也是对传教士扰乱了地方社会传统的政治、社会文化结构的一种反应。” 6七次 考察中国的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也如此描述 方济各会在山东传教的情形:“中国教民多数主要是为了获得外国的保护而受 洗入教的,就连马天恩神父也承认这些人大半不是好基督徒。” 7柯文则认为: "1860年以后天主教士实行的另一种方法也许更加产生了反效果。这就是对当 地的政治和司法进行广泛干涉,以赢得可能的皈依者。通过这种方法入教的中 国人往往是居民中最不守法的分子,而传教士倚仗法国的保护来维护这些人的 利益,便普遍激起了官府和非基督教平民两方面的仇恨。" 8 • •、
比如在山东威县张家屯,全村共计186户800多口人,有104户参加了梅花 拳,占到了全村户数的近六成。其中,村里可算富户者13户(人均拥有土地 20亩以上),有11户加入了梅花拳;可算贫穷户者26户(人均拥有土地1亩以 下),却只有8户参加了梅花拳。其领袖人物张汉,拥有的土地达到了 110亩之 多,在当地的声望也远远超过了同支的赵三多(尽管赵三多在后世的历史叙述 中远比张汉知名)。"
教)。但当1896年四五月间大刀会与教民冲突激化时,曹县地方官选择以宴会 的形式对刘士端进行诱捕,然后将其杀死。<sup>11</sup>
以义和团极为繁盛的煽动为例。整个19世纪90年代,山东的地方官员都在 颤颤巍巍地走钢丝。他们既想维持对地方的有效"治理"(也就是为朝廷实现 有效汲取),又想保住个人的仕途,不愿与教民和传教士发生冲突。所以,他 们对大刀会、梅花拳这类民间组织,采取了两手策略:一是鼓励。希望大刀会 等民间自救组织能展示实力,让传教H们从自己的辖区知难而退。二是杀戮。 冲突激化时,就把大刀会等民间自救组织的领袖抓起来,作为给传教士的一种 交代,以消弭教案。曹县大刀会领袖刘士端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刘士端曾协‘ 助地方政府捉拿土匪岳二米子,获得官方表彰(岳二米子为自保,选择了入
《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条款》于1899年春出台后,类似的情况变得更加常 见了。整个19世纪90年代,所有的山东巡抚都在奏折中强调,教民和非教民之 间的冲突,是山东动荡不安的根源。不过,没有人敢更进一步指出,这种动荡 的源头,是自中央而下各级政府的失职。<sup>12</sup>
从19世纪60年代开城,教案中常可见到以“羊叫"喻“洋教”的内容。教 民见该屠夫在肉摊上挂羊头,而将之告上衙门,使其吃尽苦头,显然是自以往 的教案中得到了 "启发"。地方官无视屠夫的行为完全正当,一味偏袒教民, 则是因为他不愿惹事,不愿损害自己的顶戴前程。这种偏袒,反馈到其他教民 那里,便成了一种对人性的考验。反馈到非教民那里,则是催生出大刀会、梅 花拳、义和拳等民间自救组织(还有一种更糟糕的情况,是一些被清廷认定为 非法组织的社团如白莲教等,为寻求庇护也会选择加入教会。而在某些传教士 看来,“白莲教的成员多是乡村中的好人,是农村人口中的优秀分子” i。)。
尽管所有的山东巡抚都对冲突中的非教民持同情态度,但考虑到那些躲避 官府盘剥的平民也很有可能选择入教寻求保护,在一桩具体的冲突中,要评判 教民与非教民之间的是非曲直,其实并不容易。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在19世纪90年代的大多数时间里,梅花拳、大刀会这些“义和团早期组织”, 他们与教民发生冲突时,所争的几乎全部是具体的物质利益。
晚清底层社会的失序也是如此。权力结构变了,游戏规则也变了,无论传 教士对教民如何做慎重筛选,无论地方官如何与传教士密切沟通,都已无济于 事。民教冲突只会愈演愈烈。因为有缺陷的制度,实际上是在考验人性。面对 可以轻松获取的利益(与非破民打官司),一个人即便从无作奸犯科的历史, 也很有可能会突破道德与法律的底线。
但在1899—1900年,事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先是北方大旱。饥饿刺激 了教民与非教民之间的冲突。再就是《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条款》出台,地方 官员在面对民教冲突时,对教民的偏袒愈加严重,愿意暗中支持梅花拳与大刀 会这类江湖自救组织的地方官员越来越少,刻意制造的民教官司则越来越多。
制度上的缺陷无法依赖人事上的努力来弥补。
影响所及,梅花拳与大刀会这类组织的领导者成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 化。有家有业的士绅富户最先觉察到政策的变化,意识到继续掌控拳会进行活 动所要承担的风险,已远远大于可能获得的收益。于是,他们渐渐放弃了对拳 会的控制权。此外,士绅富户们不愿意离乡也不愿抢掠,而加入拳会寻求救济 的灾民日复一日增多。救济同人变成了一种沉重负担,这也在促使士绅富户们 或主动或被动,让出拳会的主导权。
江湖自救,遍地皆是刀会与拳会
有的时候,教士或教徒有意寻衅,无事生非。19世纪90年代中,鲁南的很 多民教冲突发生在人流量很大的集市上,所以教案的消息和谣言流传甚广。 1890年,在某县集市上,一位屠夫在卖肉时将一羊头挂在摊上,有教民看见, 告诉洋教士,谓此乃有意诋毁洋教,只因为“羊“ “洋”谐音。一场混战之 后,该屠夫被教士报官,在公堂上这位屠夫自然输掉了官司,吃尽了苦头。9
比如,1896年,江苏扬山县地主庞三杰,与刘忍臣争夺一块名叫"东湍” 的土地的所有权(因黄河改道造成产权不明),刘葛臣入了教,庞三杰就选择 从山东单县请来大刀会与之痛抗。"再比如,]897年,家有400亩地的梅花拳领 袖赵三多,介入山东冠县梨园屯的教民与非教民冲突之中,其目的是从教民手 里夺回当地的玉皇庙。M这些拳民使用的手段可能是愚昧的(比如求助于鬼神, 相信刀枪不入),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愚昧,多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
比如,相蓝欣的《义和团战争的起源》一书,对教民与非教民之间的冲 突,有颇多考据与勾勒,其中提及:
庙堂已然全面失职,江湖只能结社自救。
际上形同在考验人性,而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那些后来成为"不守法分 子”的教民,并不一定在入教时就已经是“居民中最不守法的分子"。坏的制 度诱惑好人变成坏人;好的制度约束坏人成为好人。不能简单地以普通百姓入 教后的行为,去反推他们入教前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