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897年:"湖南腹地自立”
一面是人种、文化层面质自恋自大,一面是承认现实政治已坏到极点难以 改革。这两种认知奇异而扭曲地共存在叶德辉身上。催生出来的,便是他对梁 启超等人的极度反感。这种反感基于两重认知:一、叶坚信儒学是最先进的东 西,“孔教为天理人心之至公,将来必大行于东西文明之国” <sup>25</sup>,不用搞什么 “保教运动",在未来,西方人必定会拜倒在孔教脚下,成为儒学的信徒。
以民权革命为时务学堂的主要教学内容,是来湖南之前,谭嗣同与梁启 超、康有为等人商量好了的决定。梁的教学批语,与谭嗣同《仁学》中关于 "君民关系"的理念高度一致:
二、叶无法容忍梁启超等人为了现实政治需要,而变更久已形成定论的某些历 史事实与历史评价,比如"言仲尼改制,言王莽王田,言秦始皇不焚书,言王 安石能变法。千百年之所是,一旦而非之。千百年之所非,一旦而是之” 26。
叶德辉的情况与王先谦略有不同。他比王先谦年轻,正是气盛之时,所以 对梁启超等人的攻击也要猛烈许多。叶曾发出"鄙人一日在湘,一日必拒之, 赴汤蹈火,在所不顾" I9的誓言。但叶也不是一个保守的排外者。他曾批评那些 嘲讽“西人无伦理"者为“浅儒" %他与时务学堂西学总教习李维格(上海 人,19世纪80年代赴英国求学)的关系也甚好,常就西学问题交流心得。庚子 年,清廷中枢号召民众驱逐洋人,旨意传达到湖南后,叶德辉进入巡抚衙门, 极力劝阻公布谕旨,理由是“告示一出,捣毁教堂之案必纷纷而起,无论战事 利钝,终归于和,彼时赔偿之费将何所取? " 2\
清廷内改革派容不下民权思想
总体而言,叶德辉不反对变法,但他不是变法的倡导者。他解释说:自己 很清楚眼下的时局已到了需要做出变革的地步,但每次变法都不能解决问题, 反生出更多的新问题,所以自己不倡导变法,只呼吁去弊:
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2
制造兴,则仕途多无数冗员;报馆成,则士林多一番浮议。学堂如林,仍 蹈书院之积习;武备虽改,犹袭洋操之旧文。凡泰西之善政',.一入中国则无不 百病丛生,故鄙人素不言变法,而只言去弊。弊之既去,则法不变而自变矣。22,
原设立学堂本意,以中学为根柢,兼采西学之长……梁启超及分教习广东 韩、叶诸人,自命西学通人,实皆康门谬种,而谭嗣同、唐才常、樊锥、易鼐 辈,为之乘风扬波,肆其簧鼓。学子胸无主宰,不知其阴行邪说,反以为时务 实然,丧其本真,争相趋附,语言悖乱,有如中狂……他日年长学成,不复知 忠孝节义为何事。<sup>17</sup>
王先谦之所以会出面领导士绅驱逐梁启超等人离湘,实是因为他无法认同 康党"保中国不保大清”的革命立场。这一点,可以由王领衔向巡抚衙门呈递 的抗议书《湘绅公呈》看得很明白。呈文中说:
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王先谦等人不反对“采西学之长",他反对的是梁 启超、谭嗣同等人在学堂内“乘风扬波,肆其簧鼓",向学生灌输民权理念这 种“邪说”。他担忧受了这种教育的学生,长大之后脑子里没有"忠孝节义" 的观念,对清廷不会再有认同感。王先谦等人是改革者,但他们的改革主张仅 限于引进西方的强国之“术",大清的立国之“道”是决不能改的。
后世给了王先谦与叶德辉等一顶“守旧派"的帽子。不过,若以变法为 新,王、叶二人其实并不守旧。相反,在1897年前后,他们皆已成为变法的拥 护者。比如,时务学堂一向被视为湖南新政的标志,该学堂正是由王先谦领衔 禀请开办。康门弟子进入湖南之前,湖南的知识分子已颇具改革共识,与王先 谦、叶德辉这些士林领袖转变了态度有很直接的关系。进入民国后,王先谦反 思清末变法的历史教训,甚至认为问题恰恰出在不愿对西法"亦趋亦步”,反 要在西法的基础上“自出新意",才搞得"纷纭二十年一无所得"。<sup>16</sup>
为了挽救那些被梁启超们“祸害” 了的湖南学子,王先谦等人还制定了一 份《湘省学约》,内中有一段针对梁启超等人更激烈也更具体的批判:
至于"保中国不保大清”之说,则见于康门弟子何树龄与康有为的通信。 内中有“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 家产何足惜! ""等语。所谓“大浊国",显然是"大清国”的隐笔。及至戊戌 年,监察御史文悌弹劾康有为等人,又特别点出其将忠君与爱国割裂为两事, 完全不在乎大清国的存亡。戊戌政变后,清廷宣布康党及谭嗣同等"六君子" 罪状,其中一条赫然正是:
西方的好东西一旦引入大清就变了样,就成了百病丛生的东西。这种例子 见多了,叶德辉便成了一个明知道该变法,却又不愿再提倡变法之人。他只希 望能有办法根除本土那些弊端。弊端一除,不用主动去变法,自然而然就会 不同。
除了在课堂上宣扬民权,谭嗣同、梁启超与唐才常等人,还曾私印《明夷 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反清书籍,添加批点按语,广为散播,并利用《湘 报》为《明夷待访录》等书做广告。
遗憾的是,叶德辉的思考未能再进一步。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之所以会出 现每次变法都生出新问题,根源正在于清廷只引入先进技艺,却没有改革制度 的运作模式。此时的叶德辉仍坚信清帝国在世界中拥有天然的特殊地位。他 先从人种层面论证说:亚洲在地球的东南方,中国正在其中;西方人还把中国 人称为黄种人。按"五行之位首东南” “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这意味着 “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 23,中国人是天生的最伟大的中央人种。又 从文化层面论证,认定西方的宗教不过是中国"老氏之学”的余绪与皮毛:老 子的学问在中国演变为儒家与法家,"人夷狄而为浮屠,又变而为释……若天 主、若耶稣,又本释氏之支流余裔” 24。
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 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sup>10</sup>
“版片、刻本查出,一并销毁,严饬毋得再行刷印售卖”九
考其为说,或推尊摩西,主张民权;或效耶稣纪年,言素王改制;甚谓合 种以保种,中国非中国,且有君民平等、君统太长等语,见于学堂评语、学会 讲义及《湘报》《湘学报》者,不胜偻指。似此背叛君父,诬及经传,化日光 天之下,魅魅横行,非吾学中之大患哉!……今与吾湘人士约,屏黜异说,无 许再行扬播,煽惑人心;其被诱误从者,均宜悔改。<sup>18</sup>
王先谦与叶德辉在当时的湖南学界有很高的声望(王是岳麓书院的山 长),他们的批评给康门弟子造成了很大压力,也给"湖南腹地自立"计划带 来了很大阻力。陈宝箴眼见事情已经闹大,也欲调阅时务学堂的教学札记一窥 究竟。于是,唐才常等人"尽一夜之力统加抉择,匿其极乖谬者,就正平之作 临时加批”上 将激进的内容删去,伪造了一批温和的札记。但纸终究包不住 火,陈宝箴还是知晓了部分真相,于是下令将坊间已刊的《时务学堂课艺》
这段批判的意思更加清楚。王先谦不能认同的,是康门弟子对民权的推 崇。他们的政治主张里有改革的成分—•主持岳麓书院时,王先谦曾要求书院 学生订阅《时务报》;戊戌政变后,他也不赞成恢复八股科举。但王先谦容不 下"君民平等"这种思想。
时务学堂内民权思想日日激荡,很快便引起湖南士绅王先谦、叶德辉等人 的警觉。他们联名向湖南巡抚陈宝箴上书,指梁启超等人为"康门谬种",将 他们在学堂内教授的内容斥为"异学" "邪说",要求查办。<sup>B</s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