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895年:朝野反思甲午之败
江湖之远也是如此。受甲午年战事惨败震动的主要是士绅群体。这个群体 在1895年的唯一共识,或许只有对李鸿章的批评和对30年洋务自强的否定。批 评与否定之外,比如接下来的改革将往何处去,多数人一片茫然。
这封信约写于1872年前后(因信中提及幼童留美),及至甲午惨败,时间 已过去了20余年。除了有限的几家官办洋务企业之外,中国的工商业几乎没有 什么实质性的发展。朝廷的取才方向与教育制度也完全没有改变,仍然“藏身 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李鸿章不断为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津沽铁路 的专业技术人员向朝廷请赏,但要让一个国家的读书人摆脱文辞与经义,鼓励 他们将才智投入更广阔的知识领域中去,这种个案性质的请赏再多,也是无济 于事的。真正需要的,是一场从上而下的人事制度改革和教育体制改革。
不难发现,李鸿章在1896年对洋务自强改革的反思--"其扼要处,实在
函中的"郭、曾、薛三日记”,分别指郭嵩煮、曾纪泽与薛福成在出使西 方期间,遵从朝廷要求所写的日记。这些日记须上交总理衙门,供中枢重臣们 了解、体察“夷情"。李鸿章虽未进入总理衙门或军机处,但他是清廷倚重以 办理洋务的要员,也有资格阅读到这些日记。在给吴汝纶的信函中,李鸿章说 自己读这三人的日记,颇得西人立国政教的“涯略"(概况),即是指此。李 又说西行亲自观摩后,发现“所见过于所闻",言下之意自然是高度认同郭、 曾、薛的日记。
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庞,而生财之 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天下事 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与薛福成的认知高度一致。两 人都意识到了经济改革(工商立国以求多财)之外,还需要实施更要紧的政治 改革(上下一心)。这种相似,或许是因为在三部日记里,薛福成的日记最晚 出,距甲午年也最近。对正在反思甲午之败的李鸿章而言,印象也就更为深刻 一些。
这封私人信函,道尽了李鸿章甲午年之前与甲午年之后的思想依归。
李鸿章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没有在信函中说要如何做才能实现上下一 心。但在郭、曾、薛三人的日记里,这个问题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就是:将 清廷变成一个"君民共主之国"。
再后来,薛福成又在欧洲见到了繁盛远超清廷的义务教育,还见到发达的 女子教育和聋哑人福利教育,并获知父母若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要受到法 律的惩罚。参观学校时,薛福成又惊讶地发现“有厨房、有书库、有浴室、 有饭厅"。如此种种,让他感慨万千。光绪十八年( 1892)七月十八日,薛福 成在日记中发出了 “於戏!至矣尽矣,毫发无遗憾矣!吾不意古圣先王慈幼之 道、保赤之经,乃于海外遇之也" 32的赞叹。而在20年前,也就是1872年,陈兰 彬携幼童赴美留学时,薛福成写过一篇《赠陈主事序》相送。在那篇文章里, 幼童们要去的海外,被薛福成定性为“饕利朋淫腥膻之地"。他深深地忧虑这 些孩子"志识未定",还没有建立起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就要"去中国礼
( 1890)三月十三日,薛福成在日记中写道:"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 教,始信(郭)侍郎之说。”、
仪之乡,远适海外”,离开礼仪之邦去往那蛮荒之地,很可能会被同化为蛮 夷,然后"归而挟其所有以夸耀中国",带着从海外学到的技术回来,向中国 耀武扬威。所以,他特别提醒陈兰彬,"先生此行,务必究洋人之所长,更善 查洋人之所短可也” "。如此,才能让孩子们免于沦于异族。
“稍讶其言之过当",觉得郭的话过于夸张。为此还去询问了清廷首任驻美 公使陈兰彬,以及随郭嵩煮一同出使欧洲的黎庶昌等人的意见。尽管陈、黎 二人"皆谓其说不诬”,都说郭嵩煮的言论没错,但薛福成仍持一种保守的 怀疑态度。这种怀疑,在薛福成亲至欧洲数月之后即烟消云散一一光绪十六年
20年前的文章,与20年后的日记,犹如天壤之别。这天壤之别的背后,是 道听途说与亲身见闻。
(西人)立国政教,今人纂述中,郭、曾、薛三日记所言,颇得涯略。此行 辙迹所经,视数君为广,而时日则太促。然详咨博考,已觉所见过于所闻。其扼 要处,实在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庞, 而生财之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 天下事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26
严复撰文挑战皇权的神圣地位
1896年,李鸿章奉命使俄,并访问欧美诸国。他对清廷30年自强改革的反 思,又有了一番更深刻的领悟。在给友人吴汝纶的书信中,他如此写道:
庙堂之上,奕访、光绪片李鸿章对甲午战事惨败的反思不过是个案,催生 不出改革共识。这一点,从光绪欣赏的胡烟某的改革奏折被许多人痛批、李鸿 章对改革的意见只能存身于私人书信,即不难看出。
李鸿章知道症结在于制度,但他无力推动制度改革。毕竟,对皇权来说, 科举取士是一种非常成功的统治术。朱元璋当年就说过,“柔天下"之法莫过 于科举,“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科举 的作用,正是以四书五经诗词经义这些无用之物,将"负血气者"困入科场。益
1890年,薛福成被任命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至1894年5月(也 就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夕)任满回国。出国之前,薛福成对郭嵩煮是有意见的,
再然后,薛福成在呈递给清廷的六卷17万余言的出使日记里,开始集中呼 吁两件事情:一、经济上摒弃"以农立国",向“工商立国”转型。薛发出 了 "商为四民之纲"的惊骇之论。他说,大清要想富强,必须走工商立国之 路,虽然这条路"四海之内所未知,六经之内所未讲" ",清朝的知识分子没 听过,儒家的六经也不传授,但他以自己的亲眼所见,证实这条路是对的,是 必须要走的。二、政治上须“在养民教民上用功",而不能只知道买枪买船建 兵工厂。这种制度建设有"五大端”(也就是五件大事)要做。第一件是“通 民气"。要有制度建设,让民意可以畅通地表达。第二件是"保民生”。要以 制度来保障民众的私产,使它们没有“意外之虞",要有制度来给民众提供养 老、疾病等保障。第三件是"牖民衷"。要以制度来保障民众的受教育权,让 他们"终身无一废学者",都可以接受教育。第四件是"养民耻”。法律要文 明化,须废除各种残忍之刑;监狱也要文明化,须讲究卫生,须给服刑者提供 工作学习机会,须有医疗保障,不可有鞭打之事。第五件是"阜民财"。朝廷 要做好各种支持工商业和农业发展的基础建设,要藏富于民。"
曾纪泽继郭嵩煮出任驻英、法两国公使后,多次前往英国上下议院旁听议 事的整个流程,还曾前往拜会法国上下议院的领袖,了解法国政府内部的权力 制衡。他后来在给友人丁日昌的书信中说,“纪泽自履欧洲,目睹远人政教之 有绪,富强之有本,艳羡之极,愤懑随之,然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属而和者 几人,只能向深山穷谷中一唱三叹焉耳"。3。有了郭嵩煮的前车之鉴,曾纪泽呈 递给朝廷的日记,内容尺度已远小于他的私人信函,他选择将自己的愤懑与艳 羡藏了起来。即便如此,其日记中那些不带主观评价的客观描述,仍使许多人 如坐针毡。
薛福成还注意到,一个国家的社会运转是否正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 国家有没有“体面人”,和这些"体面人"能不能够有效地介入公共事务。在 光绪十八年( 1892)五月十三日的日记里,薛福成说,欧洲各国介入公共事 务的“员绅”,大多家道殷实,“群谓之体面人”。薛福成敏锐地觉察到,这 种风气与中国推崇"寒士”的传统大不相同。在光绪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的日记 里,薛福成将这种区别,总结为"中国用人以富者为嫌,西俗用人以富者为 贤”。他比较了二者的历史成因,然后发出了一句非常古老的感慨:"有恒产 即有恒心。”36
郭嵩煮是清廷外派使节的拓荒者,也是晚清士绅中真正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 27。他于19世纪70年代出使欧洲,凭着亲眼所见,在日记中赞叹英国“国 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 <sup>28</sup>,国家是民众的国家,非君王私有;政务是百 姓的政务,非君王独裁。结果引来朝野上下的集体攻击,成了 "京师所同指目 为汉奸之人" <sup>29</sup>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