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密岳家传
爱说风凉话的杨升会从赌场出来，一脸不高兴。我知道他是输了钱的。杨升会是杨升气的堂弟，跟我是同学。他一家子都爱说风凉话，每顿吃饭，都拿东家常西家短来做下饭的菜，笑话比他家穷的，赠恨比他家富的。杨升会看到杜密岳把一长挂鞭炮圈成一大圈在院子，放起震耳的声音。杨升会说：“密岳哥，钱多得烧手呢？”杜密岳很讨厌杨升会，说：“升会，去看你升气哥去，他比我还发烧！”
我觉得杨升会很可笑，他时常穿得很洋气，以为别人都会羡慕得看着他，便飘飘然得路都不会走了。他说话很乏味，但自以为幽默。我跟他一块儿读初中时就打心地看不起他。
过了几天，那人慢慢地跟杜密岳混熟了。杜密岳说，你要喜欢的话，我这么多东西你给一千元算了，快过年了，我也想改行。那人是喜欢的，讨价还价，以六百元成交。谁知，杜密岳第二天又摆了那么多东西卖，买了东西的那个人气得没办法。
腊月二十七日，杜密岳才停了生意，办年货准备过年。傍晚天还没有黑，就噼哩啪啦在门口放鞭炮。气得四伯直骂，羞先人呢，人家年三十才过年，咱二十七就过年呢！
骂归骂，但杜密岳家的日子比别人家红火。
杜家村除了只有两三户的杂性外，主要是杜家和杨家两个大家族组成的，每个家族有四五十户人家。
杨升气娶媳妇时，我已上了高中。那一天晚上，去闹洞房。新媳妇叫赵名旦。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鞠躬就鞠躬，叫他亲新郎就亲新郎。我们反而觉得很无趣。提起杨升气的媳妇，杨升气的大嫂伸出手，翘起拇指和食指，大家都明白她这是给赵名旦的评价，八成。说赵名旦是八成我也同意，因为她的脸皮实在厚，哪个新媳妇能是这个样子？周至是西北地区的刺绣中心，有个哑柏镇，刺绣品一般在这里交易。我们村子离哑柏镇有二十华里，村里的人，都会刺绣，是用缝纫机绣。我也会刺绣，每天放学后或是星期天，除了给家里养的一头驴割草外，都会坐到缝纫机上绣花。杨升气结婚前，也只是绣花，娶了个赵名旦就不绣花了，骑上自行车，车后边带上竹制的两个大筐子收破烂，收瓶子。那是赵名旦把他调教的。我听黑球说，赵名旦嫁给杨升气前是跟别人定了婚的。赵名旦的未婚夫后来考上了大学。赵名旦怕未婚夫不要她了，就去学裁剪，没有学成；又去学修理家电。但良心叫狗吃了的未婚夫还是当了陈世美。赵名旦哭了三天，睡了三天，不到一个月，就跟杨升气结婚了。黑球的话可能是真的。我猜想赵名旦选中了杨升气做丈夫可能是与两人都有个怪名字有关吧。
我的家乡在周至县西北方，离县城七华里，村名叫杜家村，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民风淳朴，收什么吃什么。这里的人起名字不讲究，还风趣，比如姓杨的叫做扬升气，取扬声器的谐音；姓赵的叫赵名旦，取照明弹的谐音。
我四伯有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子，老二是个女子，老三还是个女子，老四又是个女子。三个女子出嫁后，给四丫头招了个女婿名叫杜密岳。我曾跟这位招来的堂兄谈过，问他这怪名字的来历，他告诉我说，他原本姓王，有四个哥，大哥叫密洋，二哥叫密海，三哥叫密江，四哥叫密河，他叫密渠。难怪他的小名叫渠渠，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的名字是与堂姐结婚时改的，杜密岳。我后来还听四姐为我讲过密岳哥的一些情况，他的弟兄们名字上是每况愈下，可出息上是每况愈上的。四姐说，几个哥与水有关，他让密岳哥与山有关，岳为山之最，就改成王密岳，过了门，改名为杜密岳。
杜密岳拉得一手好二胡，却很少拉秦腔，他只拉民歌、二胡曲等，一拉就是半夜。我家与四伯家一墙之隔，就常能听到他在外边拉二胡。杜密岳与四姐结婚的第二年，就常与四伯吵架。四伯说他不务正业。杜密岳可不认为自己不务正业，她不喜欢干农活，常在县城做点小生意。他很快就在村里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多家庭还买不起自行车时，他就为自行车装了助力器，远远的马达声响起，他的自行车飞速驶过。后来，他又换了摩托车，摩托车后边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一些盆盆罐罐之类，塑料的，拉到县里去卖。
杜密岳做生意不定，今天收鸡蛋，明天种蘑菇，后天卖老鼠药。啥挣钱干啥，而且生意还不错。
我那时还在读初中，一个星期天，他找我帮个忙。我跟他一同坐长途车到了西安。他提了两个包，很沉很沉，像铁块一样。他穿得特别破烂，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一个人很稀少的街上，他叫我在马路上等他，我远远的看见他拦住一位工人模样的人。他跟那人说着什么，还拿出什么东西给工人看，工人摇摇头走了。他就见了工人或干部模样的人拦住给人家看他的东西。后来就有一个胖子跟他谈妥了，他把东西交给那个人。然后和我在西安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旅社住下了。
杨升气比杜密岳小十岁。杜密岳在村子里是很傲的，他和和气气地跟任何人相处，但从内心深处还是看不起别人。杨升气娶了个八成媳妇后，杜密岳就觉得有了压力。因为他亲眼见杨升气用十块钱收了个破自行车，修修，卖了一百元。杜密岳开始对赵名旦另眼相看了。杜密岳认为自己再不努力，这杜家村的首富就要归杨升气所有了。
我上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回乡后，感到吃惊的是，村子里多了两座楼房，一座是杜密岳的，一座是杨升气的。杜密岳跟杨升气斗富已成必然。我认为杜密岳可能要赢。杜密岳到我家探望大学生归来时与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谈了很久。杜密岳是从那次卖假银元后开始信赖我的。他说，他盖房子是自己的钱，杨声气借了不少外债。
“育龙，你得给哥出出主意！”杜密岳终于觉得我长大了，智慧超过了他。其实我只是比他多读一点书而已，至于智慧，未必有他高。说到出主意，我也许行，但未必能实施，因为毕竟是纸上谈兵。也肯定不如赵名旦的主意务实。杜密岳见我不开口，急了：“育龙，你难道看着杨家胜过咱杜家不心急吗？”心急顶屁用，我想，我也干不了什么。杜密岳后来拉了我，到他家去吃饭，饭后又跟我聊了很久。
杜密岳家的楼房跟杨升气家的楼房是斜对面的。杨升生气家的楼房比杜密岳家的楼房晚盖了两个月，村里人都知道杨升气是向杜密岳挑战的。村里的小伙子们大都很忌妒杜密岳和扬升气，但不去努力干，却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赌博。
腊月二十六日，杨升气盒杜密岳就开始比赛放鞭炮，你一串我一串，噼呖啪啦，热闹非凡。
我在晚上睡觉时发牢骚说，早知道耽误上学我就不来，杜密岳就安慰我说，到时候给你一百块钱的报酬。一百块钱对我来说，可是笔巨款，就答应下来。我追问他白天给那个胖子什么东西。他说：“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但别跟别人说！”我答应保密。他说：“我拿了两包银元！”说着，拉开包给我看，我看到包里白花花的确实是银元，我心惊肉跳，拿起一个看，挺沉，上面还有些绿垢。他把包收好，接着说：“是假的，给那个胖子的是一个真银元。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民工，干活时从地下挖到了一批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人看我穿得破破烂烂，以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我给了他一个真银元，让他想想，要不要，我把挖到的一批货全给他。他很高兴，答应明天交货。他肯定晚上拿去鉴定真假了。”
第二天，杜密岳给了我二十块钱，叫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等着，我坐在车里看见他提了两个沉甸甸的包在等那个胖子，后来胖子来了。胖子接过包，跟他到路边的墙根下。胖子抓出一把银元，一个一个咬着，在耳边听着，又与杜密岳谈论了一会儿，把用纸包的一包东西交给杜密岳。杜密岳与那人道别，还为那人说了几句话，才慢慢地走了。我按着他说的，把出租车带到墙拐角，确认胖子没有发现什么时，停下来，杜密岳过来上了车，叫去汽车站。
在家乡下了长途车，杜密岳给了我一百块钱。他告诉我：“两包假银元卖了三千元。那个胖子以为得了便宜，我看他拿了货，向附近一家银行去了，怕是验真假了，所以咱们得赶快回来。这次能净赚一千多块钱！”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杜密岳跟四伯还是吵，但庄稼并没有耽搁，他雇人干。腊月里，是生意人的好时间。杜密岳不去倒腾食品服装，却弄了些仿古文物，摆了个地摊卖。我不明白他这么精的人卖东西为什么会装傻装穷，他老实纯朴的外表里装了一肚子心眼。
杜密岳戴一个棉军帽，护耳扇向上耸着，穿着脏兮兮的黄军用大衣，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幅可怜的样子。他的前面铺了蓆子大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仿古文物。有人在那里翻看着，问他是真是假，他站起来说，我不懂，你自己看。卖多少钱？三十块。太贵了！你不买算了。杜密岳以一幅奇异的目光看着来人，来人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