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烟散
柳承先每每在喝酒的时候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恍然中父亲的脸在他眼前出现,那张脸上刻着失败两个字,那双眼里闪烁着失败两个字,他感到一阵阵快意。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浮,他的身手开始迟钝,他的听觉不再敏锐,他的眼力不再犀利。他在伤害自己的同时看到父亲的失败,他感到一种胜利的快感,很残酷的快感,看着父亲的意愿从空中坠落,掉到地上,啪的粉碎。醉人的过程。
柳承先很快在江湖沉寂下去。侠少大会带给他的名声很快的在酒杯中的大海里淡去。他一次一次像狗一样被慕名而来的人击败,他在失望的离去的挑战者的叹息声中惨然而笑,父亲整个变成了失败二字罩住了他朦胧的眼。
如今父亲告诉他,侠少大会又到了。
“你去吧——!”
良久,感到自己身上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柳承先听见了父亲的命令。他如释重负,暗暗的吁了口气,身上开始发冷。汗,已干了。
“是。”
柳承先掩饰住自己轻松的心跳,倒退几步,而后转身出了父亲的房间。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情变化,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是父亲提到的侠少大会却令他不能不想。
三年之前他第一次参加侠少大会,那是武林中第二届侠少大会。
柳承先恭恭敬敬的立在父亲床前,低眉顺眼,敛声屏气。
“你晚上去了哪里?”
柳存孝低沉的声音传进柳承先的耳中,他身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柳存孝将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柳承先赶忙拿起衣服替父亲披上,然后又恭敬的立在一边。父亲双手撑在床上,默然不语。柳承先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爹?您叫孩儿来——”
侠少大会由少林、武当、形意三大门派联合主持。柳存孝在第一届的时候被联名推荐为大会总评判。第二届的时候柳存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去。两个月之后将是第三届。每次侠少大会都会在江湖上引起一场轰动。那些后起之秀,年少英侠,个个摩拳擦掌,跃马引弓。这是成名的最好时机。一旦进入三甲之列,便会一朝名成天下知。而且这种途径非常安全,几乎没有什么死伤,因为有三大门派主持,并且柳存孝时刻关注,比之向名人挑战,其好处不言而喻。因此侠少大会成了江湖平静时期每个年轻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柳承先在上届侠少大会上表现不俗,一举成名,成了侠少大会上最风光的少年才俊。他夺取了第一。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觉得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慢慢的在他心中生根并且茁壮成长。当他走下演武台的时候,他听到最多的赞誉是虎父无犬子,或者有其父必有其子。没有人说他是柳承先,也没有人在意他是柳承先,更没有人在意柳承先是他。所有的人看到他时都说,这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怪不得怪不得他在这种狂热的赞誉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第一次为自己是柳存孝的儿子感到难受。
柳承先回到家中时,父亲拈着胡须,露出笑意。“呵呵,不愧是我柳存孝的儿子!”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有一种棋子的悲哀。他觉得他只是父亲声名延续的一个承载者,他不是他自己。这种想法令他在夺魁的欢闹中倍感苦闷与无奈。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捕捉到了一种与母亲逝去时极其相似的感觉。
他开始酗酒,不再对父亲言听计从,开始软性抵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别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父亲。父亲的光环太亮了,他只是父亲光环下的一个影子,附属于父亲的影子。即便他在侠少大会上夺取头名,即便他日后大有成就,他都不可能超越父亲——那个被人视为神一样的光辉形象。既然无法走出父亲给自己的压力,既然无法按父亲的意愿做到最好,既然不能够青出于蓝,既然不能够有另外的路走,既然不能正面的反抗父亲,那么不如彻底的先把自己摔碎,也许这样就恰恰粉碎了父亲的意志。他不要做父亲的意志的控制品,他要走自己的路。他想到过出走,可是他很快就被父亲找到,江湖上到处都是乐意为大侠柳存孝效劳的人,人人都以此为荣幸。他只好回来,他只好把自己交给酒,只有酒才可以钝化他的忧郁和无奈。如果他可以和父亲决斗,哦,不,不能。他只能向着与父亲意愿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那是什么一个方向。好吧,你想让我像你一样,我偏偏不那么做,我偏偏要成为一个不学无术人见人弃的浪荡子。
柳承先怯怯的问,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
“两个月之后,三年一度的侠少大会在少林举行。”
柳承先静静的等着,没有插话。
沉默象秋千一般在父子间荡来荡去。
柳存孝双眼上下打量着儿子,眼里一丝失望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心碎,交叠混杂在一起,愈来愈炽烈。柳承先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焰之上。他要被烧化了。汗,如浆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