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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宾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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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长河——,桂花进了院门,喘着气又叫了两声长河的名字。大嫂咋了,长河随着桂花往里走,有事儿慢慢说,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桂花右手指着东面,有点气急,还不是你们家老二,他——兰花搭腔问,小杰咋了?桂花说,咋了?不得了了,长河你快去看看,看看你们家老二在干啥,赶紧去,你大哥拦不住他,说啥他顶啥。长流说大嫂你急个啥,把话说清楚点,到底出啥事了。桂花说,不好说,你们快点去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长河黑着脸,蹬蹬蹬地迈步走出了自家的院子,兰花巴巴地跟着后面,长流和长水也站起来,远远地跟着。

上了村后的柏油路,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长溪家新盖的楼房后面。长河的心吊了起来,担心是二儿子出了什么事。兰花也看见那群人,听见长流和长水说别是出了车祸,心马上缩成了一团,眼前一阵发黄,几点金星骤然迸现又倏忽而逝。

人们看见长河几兄弟急步赶过来,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于是长河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文杰。

文杰肩上搭着襻绳,右手扶着架子车把,左手夹着烟,大刺刺地站在长海对面,面对众多街坊邻居,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不自在的样子。长河走过去,把正苦苦说服文杰的大哥拉到一边,直接面对自己的儿子。这时他看见了架子车上崭新的棺材,棺材在月色下闪着幽光,看起来相当安详。长虹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扶着棺材,板着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大芹皱缩如枯菊的嘴巴一开一合,和身边的老街坊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用手背粘粘眼睛。

长河啪给了文杰一巴掌,低声喉道,你在这儿干啥!文杰连动也不动,不屑地看着父亲,轻巧地说,没看见我拉棺材呢吗。长河又给了文杰一巴掌,你赶紧给我回家,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文杰这次连话也懒得说了,仰脸看着高远的夜空,指间的香烟兀自冒着白烟。长河觉得如芒在背又觉得无地自容,再次吼道,你回不回?文杰把烟丢在地上,看着围上来的四叔五叔以及正从人群外往里挤的三叔,冷冷地说,回哪儿,爷爷说了,他哪儿也不去,要我拉着他去敬老院。长河抬手又要打,兰花拉住他说,你打他有啥用。长海和桂花不断地催促围观的街坊们各回各家,有一些人磨磨蹭蹭地走了,有一些人始终远远地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大家子。

长流看见文聘进屋,抬了抬眼睛说,那个败家子,八成是在西头子纬家打牌。文聘没吱声,对坐在凳子上抽烟的长水说,五叔,我五婶还没来叫你喝汤呢。长水说,把你好烟给我抽一根,我跟你四叔商量点事儿。文聘从口袋里摸出烟,给两个叔叔一人散了一根,散完烟说,你们继续商量,我找我爹去,他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长流说,还能干啥,肯定是找小杰去了。长水说,文聘,小杰要是有一点像你,你爹你妈少操多少心。文聘头也不回地说,像我,像我有什么好,上了十几年学不还是得回来,一个月那俩钱,够干什么,买盒好烟还得心疼一阵子。玉芝在门外嚷,文聘你别哭穷了,月月有钱拿,又不用下死力,还不够你美的,你要是不稀罕那俩钱,你四婶可稀罕得很。文聘笑笑,没说话,往院门口走。玉芝又说,你爷今天说想抱孙子,文聘你得上点紧。文聘站住,勾过头说,四婶,我着急没用啊,剃头担子一头热。玉芝说,你看你爷,老了谁都不念,就想着他孙子,文聘你抽空得去看看你爷,他这两天病又厉害了。文聘应声知道了,走出了院子。

文聘回到家里,父亲长河正在数落文杰,文杰端着饭碗,一声不吭,哧溜哧溜地只管吃面条。长河说小杰你要是再去赌博,我可是真不管你了,你这一被子愿咋着咋着。文杰依旧不说话,低头吃面条。文聘说,再去把他手指头剁掉,看他用啥抓麻将。文杰抬起头盯着哥哥哏哏地说,我用脚。文聘尴尬得没话可说,进屋盛面条去了。

兰花问文聘,你刚端着碗去哪儿了。文聘说我去四叔家找小杰了,我五叔也在,两人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看见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兰花想也不想就说,还能商量啥,肯定是你爷的事儿。你大娘非要让你爷挪地方,怕你爷老她家。文聘皱了皱眉头没吭声。长河在外面说兰花你别瞎琢磨。小杰进灶屋来回碗,不屑地说,看看你们这些人,多庸俗,一天到晚就知道那点家长里短,一点追求都没有。长河一下子来了气,骂文杰,你还有脸在这儿说这话,不看看你自己一天到晚在干啥,咱们一大家子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你这种败家子。文杰说我怎么败家了,我给你要钱没?我让你给我找工作没?我偷拿家里钱没?我去抢人家钱没?没有!一样都没有!你说我怎么败家了,我不过是喜欢打个牌,打牌还可以锻炼脑子,就我这脑袋瓜子,多锻炼两天,咱们村谁是我的对手,我一个个把他们家底儿都赢过来。长河把饭碗往锅台上一放,伸手就要打文杰,文杰一缩脖子一步跨出了灶屋,端着碗往出走。长河跟出来望着文杰的背影,粗声说,小杰你要再去牌场,我给你断绝父子关系。文杰头也没回,低声说了声庸俗,然后站在栅栏门外的池塘边上吃面条。

长水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小杰还知道回家喝汤。长流和长水并排从池塘西沿走过来,经过小杰身边时长流笑着问长水。长水说,还是没本事,有本事住赌场里。文杰说四叔五叔你俩别这么阴阳怪气地寒碜我,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定干过啥事儿呢。长水说哟哈你小子还长能耐了,也就是你爹,你要是托生到我家,早把你小鳖子儿腿打折了。文杰低头喝面条,故意发出响亮的哧溜哧溜声,等两个叔叔进了自己院门,盯着长水的背影说,我看你这辈子也要不成儿子啦。

文杰把饭碗放下,转身要出去,长河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文杰说我上个厕所不行啊。长流说使来使去就那两招,撅屁股就知道你拉啥屎,就别在这儿耍了。文杰嘿嘿一笑,四叔,那你说我一会儿拉的屎是黄的还是绿的。长水说我看你是想挨脖儿拐哩。文杰嘿嘿笑着说,我知道我现在没地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咱们走着瞧,将来不定谁啥样呢,你们别以为我没出息,刘半仙给我算过了,十年之后我大福大贵,到时候,哼哼,可别说我记仇不照顾你们。长流说就你那德行,撒泡尿照照,你要是飞黄腾达了,黄鼠狼都不放臭屁了。文杰脸一阵白一阵红,嘴里说好,好,走着瞧吧。长河骂道,小杰你再没大没小,把我惹恼了,以后就再也不管你了。文杰说爹我不说了,我去看看我爷。长河说你还记得你爷啊。文杰说小时候他老给我炸玉米花,咋不记得。长河脸色缓和了一些,挥挥手说,去吧,要是半道拐别地儿,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长虹说二哥你别打文杰了,你要打打我吧,是我让他这么做的。长海说长虹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咱们赶紧把爹弄回去是正事儿。大芹说长海你也别说长虹了,是我让长虹这么做的。长海不作声,长河也不作声,五个儿子都不作声了。桂花说,妈你这是干嘛,你这不是让我们没法在人前做人了嘛!长水媳妇红霞也说,妈你这么做就没考虑影响,罢了转脸数落文杰,小杰呀你都这么大了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心都迷牌上了。文杰回敬她,我就是再没心没肺也比你们强。红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再说话。兰花说小杰你赶紧跟我回家,别在这儿作孽了。文杰不吭声。

长河看看没什么办法,对长流长水说,你俩把这败家子给我架回去,不听话就打。文杰郑重地更正他爹的话:我不是败家子。长流说你趴那儿吧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说着话长流和长水各拉住了文杰一支胳膊,文杰双脚紧紧抠在地上,身子往后蹭,死活不走。长流抬腿踢了文杰的腿弯一下,文杰一下子失去重心,被两个叔叔拖着走了。

我爷死啦!文杰勾头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惊醒了长海等人,呼啦啦都围到了棺材身边,长海一步迈到棺材跟前,低头轻声喊“爹——爹——”没有丝毫回应。儿女们面面相觑,大芹突然就哭了起来,干涩的声音在月色下一拨一拨地传向远处,一拨一拨地消失。

长流说二哥,这小杰该好好管教一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就完了。长河叹口气,管不了,总不能一天到晚把他拴家里。长水说,再有人出去干建筑,把他带上,不吃点苦他不知道日子该咋过。兰花说他还小,没定心,过两年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长流说二嫂,不是我说话难听,都是你们这些家娘们把孩子给贯坏了。兰花枯瘦的脸上叠起几道皱纹,算是无声地笑了笑。长流又说,还是人家文聘行,天天坐办公室,挥挥笔秆子,月月不少拿钱。兰花说,他那仨核桃俩枣,不够他抽烟的。

长河说你俩来是不是为咱爹的事?长流说是。长水说刚长虹给我说大嫂吵着要把咱爹撵出去。长河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兰花说,我看你二哥也没啥办法。长流说二嫂,现在老大搬城里了,这家里的事,还不得二哥做主啊。长河接过话头说,大家伙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啥时候也没做过主。兰花说,老大不是在家呢吗。

三个男人抽着烟,沉默一阵一阵地出现。兰花在灶屋里收拾碗筷,水声、碗和铝锅碰撞的咣咣声一直在持续。文聘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方步,一会儿就出了院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长河长河——

几个人断断续续地商量着,还没出个结果,桂花的喊叫从老远传过来。长河一下子站起来,向院门口走过去。兰花坐在灶屋门口,喃喃地说,可好,都跑这儿来了。长流长水坐着没动,闷头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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