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
或许杨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许下过无数诺言然后安排它们永远不会实现,然而,我的期待终于全部沉淀。我已经不再需要谁来带我离开,不用再自欺欺人的给自己留下谁的一只手,想象着他的手心温暖干燥。我想我和杨,我们已经不需要明确知道彼此现在的生活了,也不需要再相遇。
西单的马路十分拥挤,有蒸笼般的过街天桥。我在天桥的地摊上看到一排廉价的戒指。我蹲在地上一只一只的试戴,陈然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看。喜欢么?他问。我点点头,然后没再等他开口就掏钱买下一只套在自己手上。无名指正合适。我回头向他示意的时候,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些暗淡的阴郁,随即又笑了。于是我想那一定是太阳折射的缘故。
北京人高傲地卷着他们的舌头,带着难听的口音大声交谈。我付钱给老妈妈时,她对我微笑,然后继续安静地等待。而我们继续走。炽热的阳光灼烧着大地,我忍不住做起手势来。在我觉得仿佛有些晕眩的时候,我对陈然笑着,恍惚中看见一个人影仿佛幻觉一般走来。
杨。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在将来,我都不会想到我们会这样的相遇在北京街头。我习惯性的安静的对他笑。我们面对面停了下来,然后他一步一步,略带讶异的向我走来。
他说你好。我说好。这个世界,这样的小。
我们,我、陈然,和杨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和陈然说起过杨这个人,他是有些茫然的,但是表现得相当的好。餐厅里,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陌生男子,套着宽大t恤的我和休闲装扮的陈然,有些古怪的坐在一起。而我继续展开安静的笑脸——我习惯的表情。习惯的没有了语言。我捧着昂贵的菜单看了又看,终于抬起头来微笑。我说我不会点,你来吧。悠扬的钢琴声袅袅飘来,柔和到暗淡的灯光映出一张张模糊的脸,杨温和的声音传过来,好。
小涛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临走的时候,他忽然问我,那么,你有爱着什么人么?我笑着摇头,没,没有。这个十六岁的男孩让我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天真的愿望,梦想独立,成长,领悟,以及远走高飞。
没有戒指,然而十八岁上我仍旧如己所说的那般和他做ài。在杨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我终于没有办法再低下我的头。阴沉的天空下我看不到太阳,也听不到。所有的声音好像消失在了这个混合了香烟和汗水味道的房间里一样。我想要停止想象,却还是忍不住想自己是一块洗净上架的肉。什么东西又开始下坠,那是我的灵魂么?带着我所有的一切一同坠落。而我正在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坚定决绝,它让我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只是我的脑袋固执的不肯停下来。我一直在想一直想,想如果换作一年前,我会不会起身逃跑;想当时我所等待的是否就是这一刻的绝望。因为那时我还未成年,也还没有人亲吻过我的手指。明天从未来中跳了出来,我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只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而且,我脑袋里的那座城,消失不见了。脑袋空了,毫无意义地运转起来。
整个房屋在倒塌,灰的墙壁和坠着吊灯的天花板。我的手脚冰凉。事情是如己所料的那般发生,却有着突兀的疼痛和无法自拔的深深的绝望,然而,我还是安静的承受下所有。而所有,其实也不过就是自己而已。
我不知道,是否我在用自己的一部分来交换我莫名祈望着的幸福。我高高地举起了手臂,看着那只光秃秃的左手。我说,杨,娶我回家。杨含糊地回答说好。
许多年前,有个被我叫做男子的男孩轻声地应着,好。我低着头,用镇定到不真实的声音告诉他和自己,把我的一切,交给你。请等我,一年就好。
电话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杨接电话,我在一边回忆他的电话铃声是那一首曲子,丝毫没有注意他都在讲些什么。只是我怎么都想不起那首歌,回过神来似乎是听见杨在轻声说,乖,一个人先睡我回头去看陈然,他也在看我。然后他好像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是不是有些累了?我看着他,忽然的笑了起来。我说我很好,真的。杨放下电话就一直看着我们,然后忽然盯住我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我低头看,发现那一枚还没捂热的戒指朦胧中闪烁着暧昧的光芒。我一直笑着,没有多少话。
菜上来了我们才开始聊天,说一些随意的话题比如他简单说一下他在北京的生活,我说我一直忙着赚钱。陈然只顾吃。你还是害怕电话么?杨问。哦,我点下头。这个我有和陈然说过,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不喜欢同学打电话来家里,我就渐渐对电话有了恐惧感。拒绝打电话,害怕接电话和电话铃声,直到现在。因为陈然知道,所以也默认一般的微微点头。杨都看在眼里。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但其实在出远门的时候我是会带手机的,因为我的母亲对我已经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是要我无论如何在必要的时候要让她能够找到我。这点我没有说。
忽然的想起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曾经说会跟不上我的脚步的男孩,这个男子正优雅地吃着一盘陌生冷艳的食物。时过境迁。于是我又一次对他微笑,笑着咀嚼着精致到诡异的食物。
从饭店出来天都已经黑透了,我和杨道别。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于是我又一次抬起头来看他。
二月,刚刚下了一场雪。我又一次坐在我不偏不正的座位上画着乱七八糟的图画,写一堆乱七八糟的字,直到整张白纸变得漆黑一片。我在心里说,这是最后最后一次了。这个明亮的朝南教室,镶着光滑地砖的走廊,开阔的操场和拥挤的食堂,还有校园里的那些树,我要挥手了,是在和这里的一切告别。
我没有告诉杨,我想他一定正在另一所学校我未知的教室里做着他的数理化,而我那些被称作乌七八糟的小说已经被我早早地搬回家去。我的爸爸告诉我,他们尊重我的决定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同样。就在十六岁我遇到杨的那个冬天,我正计划着我的逃亡,然而偶遇让我止步。这是天意。我如此相信。于是我决定就这样不思考的跟随一个人。我想我是在固执地等待着,说服了一切怀疑和不安地等待着。我想从我踏上这一条路,就注定无法挽回。我要坚持着跟随这样的一个男子,一生。
我抱着大本大本的教科书和习题集,站在一个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下来看眼前的车辆穿梭往来,一下子茫然。好像我坐在教室里一样的茫然,不知所措。我的手冻得通红,一双脚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行走变得麻木。我的耳朵里依旧是梁静茹在唱歌,一声一声,清浅的唱腔。我路过一个个车站,有车停下来,可是我只是一味地行走。行人很少,有女人包着长长的围巾骑车从我身边经过,我想着她可能是要回家去看一个守候她的男人和小孩。雪地里多出一条细长的车辙,我在心里强迫似的默念着杨的名字。
我只能一直走下去,忘记了是多么远的路。小区的大门立在眼前时,正月里悬挂的彩灯还没有摘去,正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我模糊地意识到,终于到了。胳膊一松,书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我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和陈然在北京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简单的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又是沉沉的,形容不好,但是我想应该是我喜欢的,不会有突兀的感觉。现实中的他是不善言辞的,而我的语言又长时间处于封闭状态。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来,两只手挥舞起来。陈然安静的看着然后问是什么。我问他,我的手语做得好看么?他说好看。然后我们就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