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只是当他们一入东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长安。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虽然天已黑透,可门门火炽,户户灯明,将争执交易之人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一入屠市,马车就被人流挡住了,再也行不动,符坚与王猛只得下车徒步而行。
待卫们尽力围成一个不显眼的圈,将他二人护在中间,可一波波的人潮涌过来,这圈子常有些岌岌可危。转过一条街,却是卖瓜果的,黄杏成筐卖得正旺,店前人头攒动,荔枝龙眼也有不少人问津。粮市上,大小豆,瞿麦,山提,赤小麦,旋麦铺得到处都是,还有卖枸酱的,打着招牌号称醯酱千瓮的,端的是目不暇接。
王猛忽见有一家正在收芜菁,见收来的菜已堆得山高,老板娘尤在不停地与农人交易,便上前问道:“这是蒸干了做菹菜的么?能卖出这么多?”
“咱家在做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价还没有数的?别再哆嗦了,再加一匹绢,爱卖就卖,不爱上别人家去!”老板娘脆生生几句和人将卖买敲定,方才回过头来,冲着王猛一笑。这妇人虽说也有三十开外,可火光下乍一看,却也丰颜韶鬓,颇有几分姿色。
“一看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老板娘目中甚有嘲笑之意,道:“这么多芜菁,若是做菜三五年也卖不去的,再说您看这么老的菜,还怎么蒸?是剔籽榨油用的!”
符坚看着张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发胀的眼眶,道:“不想又弄一大群人吵闹,朕只备了小宴,你与朕数年未见,小酌上几杯如何?”
王猛却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日是七夕之夜,民间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离长安数年,很想在闾市里游玩一番,天王可有雅性与民同乐呢?”
符坚精神一振,道:“极好,朕是有些时日未出宫了还不是你左一道谏表又一道谏表的,让朕畋猎都不得尽兴。难得你有此议,自然要去!张整,你去唤几个侍卫跟着出去!”
张整听了手上一慢,显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觉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色,还是应声出屋。
符坚与王猛聊着些军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内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几年,少言军事。”
王猛听了不由面上发赧,符坚在一旁哈哈大笑,他这一笑,中气十足,便引得对面小楼平台上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执扇掩面,只将娇颜露了小半,恰如月隐云端,花斜雾下,引得让符坚凝神去看,不知不觉就敛了笑声。这女子见他盯着自已,显然有些不乐意了,随手取来什么东西往下一泼,只见得当空晶亮亮的一片光幕,向着符坚兜头罩下。他方欲躲避,已是头面尽湿,鼻中嗅得酒香扑鼻,显是挨了一杯守夜祈福的水酒。
当下里连王猛在内,尽数看着符坚的神色,吓呆住了。只那老板娘不晓得利害“卟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她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赐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听到这话,符坚方才摇头苦笑。老板娘忙从身上取了一条汗巾,给符坚拭着,道:“我家还开了间小馆子,几位都上馆子里坐坐,头巾我拿去洗了,一会就烘干给先生送来!”经她这一说,众人方才发觉紧邻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馆,想来这老板娘就姓朱了,见她如此热心,于是也不推辞便进了进去。
进得屋来,见靠左手窗下一道长炕,摆了七八张几案,此时并无旁的客人,还算清静。右手是柜台,有个掌柜模样的趴在后头。老板娘一进来,就拎了掌柜起身“还睡呢?客人上门了,快来招呼!”掌柜显是被老婆训惯了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抹桌子,又问点什么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符坚听了,默然一会,方才笑道:“这个自然。”
这时便听张整在外面道待卫已经待令。自有宫人过来服待两人换了袍服。符坚戴着顶帻巾,着绢袍,扮作个富商,王猛却穿成儒生模样,两人相见哈哈一笑,便出殿来。
殿外十来名待卫各自状成寻常仆佣,他们大都形貌魁伟,恐怕走出去会有骇物议,因此多以风帽挡面。这夜天色晴朗,白日里的热气尚未尽数散去,风吹在身上,略带躁意。抬眼便见天河横亘,似万千碎钻串成的宝链静静躺在墨玉妆台之上。满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层黯淡的银辉,有了些神密莫测的意味。一个身形瘦颀的侍卫上前跪下道:“请天王起驾。”
这人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稚嫩,仿佛才十五六岁。王猛有些奇怪,符坚的近待中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坚的神色,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为他会问什么,可他却只是道:“好,起驾罢!”
他们合乘一辆去了华盖的马车,众待卫步行围在前后,穿过华阳街,便往横桥而去。华阳街直通横桥,大汉盛世之时,横桥仍是西域商贾入长安的必经之路,因此各市多夹街而立。长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东,楼毕重屋,日输万缗。当年盛迹数经烽烟已不可考,眼下虽也有街有市,却是几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圆都大有变动,不过借用古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