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落
“不用了,师父一个人住惯了。”慕湮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焕儿,如果你真的可以和此处的将军说得上话,你让他少找牧民的麻烦吧。这些年,我总是看到军队把这一带的牧民们像牲畜一样驱来赶去的。”
“那是为他们好。”云焕眉头微皱了一下“帝都二十年前就颁布了命令,给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让他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听指令,南昭将军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为之。”
“呵”慕湮也没反驳,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想把鹰的双翅折断。”云焕忽然一震,沉默不语。
沧流帝国在沧流历四十年霍图部叛乱之后,为了加强对边陲的控制,决定将其余三部牧民分撒定居,不再允许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荡。但这项政令遭到了强烈反抗,除了向来温顺的萨朗部在布纥拉高原逐步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尔哥部和达坦部都有抵触——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却一直拖延敷衍。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万丈地从这片大漠离去,从帝都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鹰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依然只会是这双手云焕陡然觉得师父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内息在瞬间微弱下去,却平静不乱。
“师父?师父!”狂喜地脱口,云焕扶起慕湮,可虽然开始呼吸,脸色苍白的女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迹象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云焕长长松了一口气,阖上眼睛:“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脸上的神情,云焕吐出了两个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高窗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云焕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弹指“啪”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下来,发出受伤的呻吟。蓝狐缩成一团,显然被他气劲伤到了,呜呜地叫。
“哼。”云焕冷笑。“焕儿你又欺负小蓝。”忽然间,怀里的人开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蓝狐。他竟没觉察师父是何时醒转的。蓝狐负痛蹿入主人怀里,慕湮怜惜地轻拍着它被剑气伤到的前肢,这次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开口责怪云焕,只是低头无语。
“徒儿错了。”这样的静默反而有种无形的压力,云焕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请师父责罚。”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神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本已炽热的刀。
被父亲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忘了云锦被撕掉了,只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但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下。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刷”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但急切中的云焕来不及多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呆,感觉怀里的人死去了一样,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休眠,但恐惧还是如第一次看到师父倒下时般袭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三个月的大限,他注视着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慕湮温柔的神色里有某种奇异的悲哀“孩子偶尔做错了事,怎能随便责罚?只是记住以后不可随便欺负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样的话平平常常,却让云焕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低头答应了一声。“小蓝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轻轻抚着蓝狐的背,目光温柔而复杂“你看,它的毛都开始褪色了也难怪,孙子孙女都已有几十个了。我每次把它赶出去叫它不要回来,它都不肯,每月去窝里看一次子孙,然后拖家带口地回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这里来看看师父的墓”云焕这时才发觉,跟着蓝狐从高窗里蹿进来的,还有一队毛茸茸的小狐狸,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云焕,躲在一角,不敢上前。
云焕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对那一群小狐狸伸出手去。
但小狐狸们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军人,咿咿呜呜了几声,却没有一只上前。只有小蓝不计前嫌,从慕湮怀里跳了出来,一瘸一拐走到云焕身边,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抬头看着八年前相伴的故人。
“师父,得找人来照顾您。”亲热的接触让云焕有些微不舒服,他生硬地拎起了蓝狐,一边为它揉捏伤处,一边低声道“我回头去找些可靠的人来服侍您——这里镇野军团的南昭将军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眼睛就再也不会睁来了。“主人,好了。”湘点起了火,但云焕的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般站着,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在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的肩井穴,竟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有凌厉的气劲反击,但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怎么回事?
“师父?”恍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剑气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不是昏死,也不是睡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恐惧便压顶而来,比十五年前的地窖里更加剧烈。他曾在那地窖的黑暗里濒死挣扎,立下种种誓言:决不要再落到这样的境地决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决不会再去期呆族人和亲戚来救他。
然而,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的,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苍白的手。“师父师父。”云焕喃喃低下头,握起那双手,轻轻递到唇边,颤抖着亲吻没有温度的指尖。
八年来,帝都里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笑脸,觥筹交错间称兄道弟的同僚,朝上军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名利场上权谋和势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样,每日在胸中来去,湮没昔日所有。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