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烟寒
“她走的那天我们什么都没说,她知道我不会离开,我也知道她不会留下。”
“你一直不走了吗?”
“如果,我说走,你跟不跟我走?”
东河笑了笑,搬了凳子坐在钢琴前,认真的打开盖子。我看着一串串音符从他长长的干净的好看的手指头下面稀里哗啦得流出。他雪白的领子像一双翅膀,长在他的背上,天使的脸悲伤得快要流出眼泪来,音乐教室通体亮着灯,他的牛仔裤和白t恤的领子全都比灯还要亮。他飞的那么高那么远,我看的脖子都疼了,怎么都够不着。
“这架钢琴我原来就弹过。”东河跟我说他的小时候,我坐在我的小时候听他讲。
“我知道。”我拉起他看一面贴满照片的墙:“这个是你对不对?”照片里的东河头发很短,很精神。穿着黑色的小礼服,白衬衫,红领结,乖巧极了。坐着也那么高,和现在的东河一样漂亮。
“小时候我奶奶特别疼我。”东河坐在台阶上伸展了两条腿。“我上小学的时候特淘,学校教学楼那溜儿玻璃几乎全是我给安上的,隔两天就砸一块儿。还欺负同学,那时候就是一孩子头儿。我爸妈在外地管不着我。我奶奶就隔三差五的往学校跑听我们班主任教训。我还记得我们班主任挺年轻的,比我奶奶高一头,我当时比我奶奶矮一头。老师跟我奶奶说的时候我奶奶就把我往身后藏,怕老师骂我,其实我早就给骂皮了。”东河说话的时候用手把挡住脸的头发扶到耳朵后面去。“后来有一次我们坐值日,扫了好多叶子。然后他们都问我倒哪儿。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说点了吧。然后我们就一把火烧掉了学校的小树林儿。”东河还吐吐舌头:“第二天我们全让学校给开除了。我奶奶后来拉着我回家。我以为她打不了我也得骂我一顿。她瞧了我半天说烫着没有啊,我低着头说没有。她说没有就好。我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她畸形的小脚,心里想我怎么就那么混呢?”
他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后来我就变得特乖,心里想着要让奶奶高兴。她高兴了就能更疼我了。我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每次奶奶都比我还高兴。现在想想,奶奶其实并不想我走那么远,她知道我长出了翅膀,她就再也留不出我了。我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奶奶高兴的替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心里多难过。”
“我没跟你说啊?我辞职了。换个环境吧,找了份儿新工作,就在你们学校附近。”东河说的漫无其事。
我看着星星咧着嘴傻乐,我想东河一定是喜欢上我了。也可能是喜欢我们学校。然后我可以一放学就背着硕大的书包偷偷拍他的肩膀说东河啊东河,我们放学了。我们去吃饭吧,我好饿。还能看着他长长的头发夸他的头发可真漂亮,说他的头发那么脏,攥着他一把一把的头发认真的洗。抱着他的胳膊说你真好真好,说一千遍一万遍说不出口的我爱你。
学校很大,从校门望不到渺茫的操场。东河带着我报到找教室。熟得像在自己家一样。我问他来过没有?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总是有意无意的拉着我兜圈子躲一个个开始苍老的背影。我猜这里是他的母校。阳光好刺眼,东河行单影只得在前面走,我觉得我只要跟住他就不用再长眼睛,我对过去只字不提的东河。
开学之后就是艺术节。我带着班里的特长生去报节目。丁丁瞧着我拉着如花似玉气宇轩昂的少男少女门满世界溜达就感慨说这么多特长特短的怎么就让你当了文艺委员?我拿着年级的成绩表说你瞧瞧,你是全年级分最低的班长了,你还有脸说我?他就从后面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摔倒地上。一溜烟儿跑了,我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想死啊你?你给我回来!”
东河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才看见天都黑了。音乐教室里有好多乱七八糟我都没见过的乐器。想想自己从小到大就会吹个竖笛,小学毕业的时候还得了个优呢。
“然后上大学,谈恋爱。我女朋友是我们一个教授的女儿。”东河拍拍我的脑袋:“毕业那年我们想了所有的未来,结婚,事业。每天在一起写论文,似着找工作。设计那些美好。那时候我几乎就要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他停了一下:“他们告诉我奶奶病重了。”
“其实我也知道病重对于奶奶那个年级意味着什么,可是我就是鬼迷心窍了,论文眼看着就要完成了。我想拖一天,再拖一天,只拖一天。拿到毕业证书的那天,我带着女朋友回家。你一定猜到了,奶奶去世了。”
“后来呢?”我问。
“她回去了,我留下了。”
“你们分手了?”
我跑出校门看东河来接我。东河骑高高的自行车停在离校门很远的地方,一条腿支着地,从校门口的车水马龙里一下子把我认出来。他那么瘦,头发是不安分的触角,在空气中不停的翻飞着刺探着。他每天抽很多的烟,但是牙齿很白。躲在小房子里面,看着烟一根一根的燃尽。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我拉着东河和我一起去看他们排练的时候他不想去但是没坚持。我想他一定喜欢过音乐教室。我说出来的时候他怔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有光倏得散开,光芒四射。
东河陪着我到所有的人都跟我说我回家了,明天再练的时候。音乐教室里面各种各样的乐器安静的陪着我和东河在大阶梯得最前排。
“你喜不喜欢钢琴?”东河说。
“什么喜欢钢琴?我喜欢什么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