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自神通谁能挡
总算捱到天黑,那老丐方自醒来,披衣而起,抻个懒腰道:“陈希夷一睡百日,那是何等的福气!我便苦在食肠宽大,不能服气餐霞,下辈子倒要托生成猪狗,享上些懒福。”那青年见他醒后面色红润,神满气旺,心道:“看来外家功法,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老丐又将他背起,笑道:“老叫化背着小泰斗,这份擎山托海的蛮力,那可是天下少有!”健步如飞,向山外奔去。那青年察觉他气力大增,心下暗赞,不知怎地,竟对他大生好感。一路无话,少时出得山来。
是时太阴渐满,穹隆星稀。那青年功力未复,冷风吹来,不由打个寒噤。那老丐笑道:“叫化子脏衣破袖,公子定不肯穿,不如生个火炉给你。”言犹未了,那青年忽觉他背上奇热无比,一股暖流透胸而入,寒意顿消。
那老丐摇头道:“到底是年轻人,性命只剩下半条,还这般气盛。”那青年愕然道:“你你说甚么?”那老丐嘿嘿一笑,掉头便走。那青年叫道:“老丈止步!我有事求教。”那老丐边走边道:“你只管刚强使性儿,何必唤我回头?”那青年道:“你怎知我体内有异?”那老丐突然停下脚步,转回身道:“伤你之人想要见你,你肯随我去么?”
那青年惊道:“谁能伤我?你休想引我入彀!”那老丐哂笑道:“张泰斗传了你一身绝学,你却连谁伤你都不知道,可见还差得远了!你到底去是不去?”那青年傲然道:“去又何妨?倘是虚妄,我不饶你!”那老丐咕哝道:“世事真真假假,那也难说得紧了。”上得前来,将那青年背起,大步向南行去。那青年只觉此人年纪虽老,却是一身健骨,极赋神力,背上负了一人,直似无物一般,脚下轻快无比。
此时天光已亮,野外清气爽人。那老丐迈开大步,一口气走出七八十里,兀自不露疲态。那青年不知他欲往何方,眼见他折而向东,行有数里,忽又向南拐去,心道:“这是甚么走法?与人捉迷藏么?”
二人一路南来,始终未交一言。那青年难卜凶吉,索性伏在那老丐背上,打起了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一阵颠簸,不由惊醒。启目看时,只见群峰夹峙,怪立危崖,原来已在山谷间。
那老丐停下脚步,喘了口气道:“且让他们找上半日,到了晚间,便奈何我不得了。”说罢将那青年放坐在地。那青年道:“莫非有人尾随于你?”那老丐道:“何止是有人?那后面跟的可都是厉害脚色!我不把他们引进山来,三五日也脱不得身。”那青年道:“众人追你做甚么?”那老丐道:“我一个要饭花子,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唉,谁想会闹出这种事来!”那青年道:“你若觉难以脱身,可弃我自去。”那老丐笑道:“我便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把你丢在荒山。你们都是天上飞的英物,老叫化能在地上驮你一程,已是大有余荣了。”那青年道:“足下一身外练横劲,罩护得周身如铁,晚辈很是佩服。未请教尊姓大名?”
一蒙面人手抚古树道:“他活一日,我等便痛苦一日,难道上苍降下此人,只为羞辱众生么?”语中满含怨毒,又似有无尽的伤心失落。近处几人不忍听闻,都默默向林外走去。那蒙面人呆立许久,复嗟叹了一回,方失落魄地去了。
那青年伏在高处,早自惊疑不定,眼见几人去得远了,不禁担起心来:“想不到各派好手云集,都欲杀师兄自逞。亏得师兄入帐即出,震怖群雄,否则稍一耽搁,众人必蜂拥而入,害了他性命。”正思间,树身摇动起来,只听咔嚓一响,那树竟从底部折断,直将他甩了出去。此刻他全身酥软,尚不及常人灵活,这一下从高处坠落,实实砸在地上,险些背过气去。
孰料经此一摔,反震通了经脉,虽是眼冒金星,手足却生出些气力。他忍痛爬起,眼见古树断裂之处,正是那蒙面人抚摸过的地方,暗惊道:“难道这人功深至此,不露丝毫痕迹,已将树脉震断?这份含蓄深敛的内劲,可实在少有!我须及早见到师兄,嘱他加倍提防。”当下盘膝而坐,遣运真息,欲复功力。不想那一身玄门内功,似已遁出了体外,丹田内空空如也,半点散息也聚拢不得。
他心中一急,胸口又复狂跳,耳中一阵嗡鸣,随之静得出奇。蓦地里只觉身体膨胀开来,如坐云端,百般幻象,尽浮眼前。当下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竟晕了过去。
那青年昏倒在地,少时醒转。睁眼看时,只觉林木高有万丈,直刺青暝。他知所见皆幻,不敢贸然行功,静坐许久,物象始复原貌。
那老丐笑道:“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我也当他夸我。公子是张泰斗的高徒,哪会把外家这点末技放在眼中?老叫化年轻之时,只爱练些外壮的功夫,到头来弄得周身奇硬,不入流品,那也是天资使然,且无公子这般好机缘。”那青年道:“外家功法确有缺憾,恰如铁柜装瓷器,表皮虽然坚硬,内里实脆弱不堪。倘遇我玄门高手,终不免一触即溃。”
那老丐道:“这也未必。当初年帮主仅凭一套‘大捩云掌’,便几乎打遍天下,连武魁也夸他是外门奇手、攻不破的金身。以武魁内力之强,犹须运指连点经外三大奇穴,内劲始能透入。他二人彼此倾心,当场结拜,遂成一段佳话。这事公子不知道么?”
那青年道:“年运久只是特例,说来还是有破绽。不似家师他老人家,通体空明一片,神行机圆,无所不适:触其身如探虚物,犯其体似逢神怒。那才是悟道参真的至法。”那老丐道:“张先生是神仙一流,常人怎好与他相比?但说到叱吒高标、万夫皆废,人皆谓七侯已高过他老人家。”那青年默不做声,继而叹道:“家师乃继往开来的巨匠,师兄却是傲类独绝的天才,那是不能比的。”言罢颇有些意兴阑珊,就此收住话头。
那老丐也不多说,取出些食物,递了过来。那青年厌其不洁,微微摇头。那老丐也不再让,自己吃了起来。那青年见他狼吞虎咽,只一会儿便吃个干净,心中暗笑。
那老丐吃罢,却将破袄脱下,赤着上身,抓起虱虮来。此时虽是初春,朔风犹能入骨,他却心恬意舒,浑若无事。那青年愈觉好笑,侧过头去,不愿观其丑态。那老丐除尽虱虮,便即躺倒在地,破袄丢在一旁,不久鼾声大作。那青年心道:“这人如此雄健,实属少见!听说丐帮多有异士,倒也小觑不得。”
他神志已清,体内异状未减,不由思及:“莫非我近日行功出了差错?可师父他老人家法眼如炬,又怎会看不出来?”思来想去,茫然无解,只得放下念头,起身出林。
他全身乏力,挪步艰难,才走出二三里路,已累得筋疲骨软,身似火烧。此时天犹未亮,满目黑魆如嶂。他坐下身来,只想歇息片刻,再向前行。孰料方一坐地,倦意顿生,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黑甜之乡,光阴易过,少年多梦,不觉北斗初横。
正睡得香浓,忽听得耳畔咚咚声响,有如擂鼓相仿。他一惊坐起,只见身旁站了一人,蓬头乱服,正含笑望着自己。
那人见他已醒,龇牙一笑道:“年轻人如此贪睡,不怕丢了性命么?”那青年见是个奇形老丐,不悦道:“我自安睡,叫化子何故扰我?”那老丐端祥他半天,点头道:“怪不得他老人家破例,果然生得俊俏!”
那青年听他话外有音,疑道:“你是丐帮中人?”那老丐笑道:“任谁破衣烂衫,便是丐帮中人?我偏就不是。”那青年道:“不是最好!你便是丐帮之主,也不过腌臜蠢物,有甚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