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风云暗动意犹狂
忽听那人道:“让他进来,我与他说话。”那老者听了,忙俯身搀扶。那青年却挣脱其手,并不起身。那老者大惊,冲他连连摆手,似生怕那人察觉。那青年艰难而起,极力稳住身形,一步步挪到帘下。那老者挑起帘幕,暗递眼色道:“公子请进。”
那青年负气而入,只见室内檀椅香桌,古琴名画,布置得十分淡雅,与别处大异其趣。地上坐了三名老丐,个个麻鞋鹑衣,精神矍铄,眼见他冷着脸走入,都含笑打量。那青年也不理会,侧目向里面望去,却见锦榻上坐了一人,宽衣弛带,情状散漫。
那青年不敢细看,低头向榻前走来。他既知此人身份,不愿被他看轻,暗聚散息,强欲提起功架。说也奇怪,才走上两步,便觉迎面大是异样,既而肉颤股栗,心悸难止。突然之间,脚下无根发飘,直欲向上飞起,面前仿佛横了万丈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身当此时,心头又生幻念,只觉体内一股浊浪升腾,自万千毛孔飞散而出,周身轻飘飘浑不着力,竟是畅美难言。几名老者见他未至榻前,先自大汗淋漓,做失魂模样,无不纳罕。
那老丐挑帘出来,悄声对那青年道:“难得他今儿高兴!你想想甚么地方得罪了他,到时务必认错。我帮你浑和了一阵,也该去歇歇了。”说罢自顾出门去了。那青年如有所失,心中不乐。
却听一老者道:“这东西越发放肆了,只顾在此绕舌不休!魁首念他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切莫见怪才是。”那青年闻听此言,心头大震:“原来真的是他!”
那人似乎兴致已减,说道:“我倒爱他诚实不假,一派天然。不似你等拘谨乏味,连到桌前就座都不敢。”那老者谦声道:“下贱之人,万不敢与魁首同席。敝帮虽无法度,总还识得尊卑。”那人道:“天下之士有三可贱:虚名无实,一可贱;厚古薄今,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但不知你等贱在何处?”
那老者笑道:“魁首格高,所讥者皆是名流。叫化子乞讨为业,尚不配以此言自警。”那人不悦道:“几位侠行重义,也算难得,独老成世故,我所不喜。大丈夫我行我素,贵在畅情适意,若被人名实所压,甘居下格,便失了人生乐趣。如你等投身丐帮,自视辱人贱行,故不与我同坐,则更不足取了。”几名老者听了,都笑了起来。
一老者岔开话头道:“适才正谈得入港,却被这蠢物搅了局面。单说老朽年轻之时,常听前辈们讲:‘天下事因难而废者十之一,因惰而废者十之九’,故此横下心来,专在一个"勤"字上下工夫。这几十年忙掇下来,总道是十分受益了。可自打魁首横空出世,老朽才知前贤所言多半荒谬,有些话实信不得的。”那人道:“此话怎讲?”那老者道:“近年来老朽有幸常睹英风,然每见魁首时,不是饮酒谈笑,便是捧书自娱,从无片时琢磨过拳脚,而神功妙化无涯,仿佛不练自进。以此老朽始知‘勤惰’之论,不过唬弄庸人罢了。似魁首这等天纵之才,又岂是这二字所能道尽的?”
那女子俏脸生晕道:“乞丐公公就会贬派人!合着我们命贱至此,倒见不得他了?既这么着,他为何还到这里来?”那老丐笑道:“天底下的男子都不如他,他自然来脂粉堆里打坐。姐儿不知这法门的妙处,比那苦枯禅更易了缘得道呢!”
另一个女子啐道:“乞丐公公就会胡说,越老越不像了!你若能留下他来,自有好酒款待,不然大嘴巴搧出门去,街上讨你那狗食剩罢!”那老丐口水直流,说道:“我巴望他一辈子不走才好呢!姐儿先将酒肉摆下,老饿殍去去便来!”言罢打了一躬,快步上楼。
二人到在楼上,只见厅廊内彩幔飘云,红毯铺地,愈显华丽;四面各有暖阁,都被画屏遮了,惟西首阁内传出人声。那老丐绕过画屏,来到阁前,方欲开口说话,忽听里面有人道:“是铁球来了么?”语中颇有喜意,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老丐闻得其声,一改常态,腰弯了下来,满脸堆笑道:“爷必是等急了。老乞儿办事不利,这张脸正没处搁呢。”那人道:“快些进来,先把那小友放在一旁。”那老丐答应一声,拉开阁门,笑嘻嘻走了进来。只见里面原是个套间,外间奇巧精致,一尘不染;内间却被帘幕遮了,隐约见几名老者坐在地当中。那人不知坐卧,听声音似在里面榻上。
那老丐将那青年放下,示意他不要开口,随即小心翼翼地挑起帘幕,冲里面伸头笑道:“小的走了一路,满身都是灰土。爷干净惯了,小的只在外间回话。”只听那人道:“这夯货罗唆甚么?还不滚进来见我!”那老丐听了,反似得了宝一般,哈着腰进去,俯身跪倒,不住地傻笑。
那人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小术上来。如此巧言令色,不过想哄我开心,各自讨些实惠罢了。”那老者笑道:“哥几个早知道魁首雅量高致,平生最不喜谈论武学,今儿恰逢您老高兴,才敢忝颜求教。魁首固是艺广才高,视拳脚为末流,可常人专精一技尚难,哪有暇涉猎旁学?话说回来,总不成让叫化子陪您老吟诗作赋罢?”那人笑道:“亏你们几张老脸,兜圈子胡扯了半日。只是我这手段简捷得很,常人习之难成,徒自损心害意。”
另一名老者插话道:“我等怎敢学魁首神技?只望青照一二,于各自本身武功稍加点拔,便是海岳之恩了。”那人似有所动,想了想道:“这倒不难。你是天台桐柏宫的弟子,练的必是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了?”那老者喜道:“魁首说的极是。老朽正是秘门弟子。”那人道:“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本以变化制敌,但开派祖师小慧无量,专在一个"巧"字上寻机;手法虽翻生求新,看似无穷,实则只有崩、捋、截、挑、穿、拿几种变化。与人较技,对方只要不失整劲,调身圆活,则数招后应法已穷,必为人制。你能熬到这把年纪,没吃甚么大亏,也算不容易了。”
那老者暗暗心惊,赔笑道:“老朽全仗帮主威名,且自家性子不躁,才能活到今日。魁首可怜这把老骨头,便请指点些保命的诀窍罢。老叫化先给您磕头了。”说罢一本正经地拜下身去。那人笑道:“天台虽是南宗祖庭,可秘门这点道行,叫我怎么指点?你要是年轻几岁,倒可传你几手象样点的功夫。”那老者道:“叫化子只求补拙,来世造化够了,魁首再赐高技未迟。”
那人道:“你看云之舒卷,鸟之飞翔,皆在虚空之中,故能变化无穷。然所谓变化,说来只是不变;惟不变之变,方能守定中和,幻生万相。中和之外,无元妙也。”那老者不解道:“魁首所言深邃,老朽实难会其意。”那人叹了口气道:“我闲常不愿说拳,只为你等悟性奇劣,一似对牛谈琴。说来说去,愈令我寂寞如狂,仿佛独在虚空。”
那老者笑道:“魁首言及幽境,自然无人能懂。老朽这点痴傻念头,务望成全才是。”那人道:“你想补缀陋术,只去门外求那小友,休再与我绕舌添烦!”那老者见他已露躁意,不敢纠缠,语含失望道:“这便是缘法了。怪只怪老朽灵台不明,空对宝山,却是一无所得。”站起身来,掀帘而出,冲那青年笑道:“公子呆坐半日,受委屈了。”那青年眼望屋内,一声不吭。
那青年见状,不由生厌:“这东西也算无耻!怎地见了此人,竟比狗见了主人还亲,一味地摇尾乞怜?”及见那几名老者端坐在地,个个神色恭谨,面带仰慕,不觉洞开心府,暗惊道:“难道会是他!”
却听那人道:“让你办件小事,怎就脱泥带水,还弄出伤来?路上不好走么?”那老丐苦着情道:“爷是飞天的脚程,哪知道下走的艰难?小的蟾蜍奔命,险些被大蟒吞了,也不说可怜些个。”那人笑道:“这厮老了老了,愈发撒起娇来!爬过来让我瞧瞧,是否让人伤在腚上?”那老丐扑哧一笑,猴着身跳起,解衣上前。
只听那人道:“你看清是谁伤了你么?”语中微露讶意。那老丐道:“兔崽子不敢见人,只在轿里装神弄鬼。”那人沉吟道:“亏你一身糙皮,不然便被他害了性命。你日后见了此人,就说我叫他留下一条膀臂;他若不依,你只拿这物件给他。”耳听得窸窣声响,不知交给了那老丐何物。
却听那老丐欢声道:“爷这东西我虽不懂,料来必是极神妙的!”那人道:“他知趣也就罢了。你让他冲玄岳磕个头,别为难了他。”那老丐笑道:“你老人家发话,小的敢不遵从么?恕个罪考你一考,你猜我道上还遇见了谁?”那人道:“你任脉已通,里面附了心经上的内劲,想来必是他了。”那老丐拍掌道:“我的爷,真拿你聪明的没辙!你怎地甚么都知道?”那人道:“你去歇着罢。我已将那几个粉头买下,都送了你做婆娘。你酒足饭饱之后,赶紧生个儿子再说。”
那老丐听了,直乐得一个劲地咳嗽,连连摇手道:“爷想取这条贱命,一指头便成粉末,何须这般费事?小的宁可死在酒缸里,也不让小娘们儿敲骨吸髓。”言罢冲那人作了一揖,又向几位老者道:“长老们宽坐,弟子可要去了。”几个老者都哼了一声,不拿正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