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风云暗动意犹狂
那老丐却哭了起来,抱住他道:“爷赏赐甚么,也不如常在大伙身边。叫化子不顾这张老脸,非要把您留下!”松了双手,跑到那大汉面前,哀求道:“帮主,说好的要留住魁首,为何又让和尚们带了去?他老人家一去难回,可要出大事了!”几名老者也跪下身道:“请帮主三思。魁首这一去吉凶难料,不如留在本帮为宜。”那大汉瞪目道:“我与他言词已尽,你们还罗唆甚么!”口气极是严厉。尚景侯听了,震臂推开众人,大笑前行。
季化南也怕师兄出事,忙跑上前道:“师兄,我与你同去少林。”尚景侯停下脚步,轻拍他肩头道:“你好自修练,莫负师伯厚意。再见面时,我与你说些道理。”言罢向群僧走去。众僧见他来到,皆合掌问讯,意谨貌恭。
尚景侯道:“烦劳各位大师追踪至此。弟子无行,有累少林清誉。”一胖大僧人笑道:“又见七侯,喜之不胜!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即刻起程,路上好向七侯讨教。”尚景侯略做沉吟,说道:“也好!我实与叫化子呆腻了,索性陪和尚们沐些春光。这便走他娘的!”众僧听他口出秽语,都笑了起来,当下护在左右,径奔巷外走去。两名老僧随后跟来。
尚景侯笑道:“这又是何苦?原本好聚好散,偏弄得哭哭啼啼,模样难看。”抖袖之间,几人皆倒飞而起,落回原处。尚景侯拉了季化南,便要出门。那大汉想要唤他,又觉面上难堪,手起一掌,将香桌拍得粉碎。
忽听帘外有人笑道:“原来真在这里!看来此番冒闯花楼,还不算太荒唐。”说话间帘幕挑动,走进两名灰衣老僧,面上笑意浓浓,望向室内之人。此时楼内外戒备森严,这二僧上得楼来,竟不发出半点声响。几名老者一惊之下,随之气沮:“原来是这二人到了,难怪众兄弟拦挡不住。”
那大汉见了二僧,忙起身道:“不知二位大师驾临,请恕小子无状。”说着便要行礼。一黄眉老僧笑道:“老衲唐突造访,还请年帮主见谅。不为七侯之事,也不敢在贵宝地乱闯。”那大汉脸一红道:“小子非敢故意隐瞒,实恐各派闻讯,将对七弟不利。此间楼馆并非敝帮产业,不知大师如何寻到此处?”
那黄眉僧笑道:“人言七侯风雅,素以红粉陶情。老衲等来到此地,便听说犯事的老德王府第华美,已做了楚馆秦楼,逆料七侯必在此间。出家人六欲皆淡,虽不怕诗妓舞娃乱性,总是有所不便。若非七侯终日不出,老衲等也不敢冒昧来见。”
那大汉道:“大师远来,所为何事?”那黄眉僧道:“方丈师兄想请七侯回去,有事与他商量。”又笑望尚景侯道:“多日不见七侯,便做下好大事!那四十几人并非不赦,何苦杀个干净?老衲等听闻此事,可都吓得不轻,只想七侯神技,愈发脱弃宗墙,骇世独高了!”
季化南凝神观瞧,只见此人相貌威严,身躯魁伟之极,虽是粗衫敝履,却掩不住一团慷慨豪迈之气,坐在那里,大有心雄万夫之势,不禁暗想:“人说年运久英雄伟岸,果然盛名无虚!”
那大汉一口气将酒喝干,又取过一坛,仰面豪饮。几名老者见二人始终目不相交,都有些忐忑不安。那大汉连饮三坛,面上只微泛红潮,说道:“上次比酒输了,权且补足。”尚景侯仍是不语。那大汉也不多说,蹙眉而坐,神思难测。
过了片刻,那大汉收住心思,眼望地面道:“怎会闹出这种事来?”尚景侯面色微沉。那大汉又道:“留在我帮中如何?我重做背袋弟子。”尚景侯听了,索性倒在榻上。那大汉微露怒容,旋即又现无奈,起身走到榻前道:“你到底要怎样?”尚景侯闭目不答。那大汉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与天下人为敌。但有一事,你须让我知晓。”尚景侯鹰眼一翻道:“你想知道甚么?”那大汉抓住其手道:“你如实告我,那件事是真的么?”尚景侯道:“是又怎样?”那大汉身子一震,继而摇头道:“我却不信。你休拿这话吓我。”
尚景侯抖脱其手,逼视他道:“若是真的,年帮主要如何行事?”那大汉呆立半晌,痛声道:“老七,我一生只认你是个朋友,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下,便许有生死之盟。但你须告我因由,也教我死而无憾。”几名老者听他出言不吉,皆跪地道:“帮主休说这等话。我丐帮数万弟子,总能保魁首不损金身。”那大汉摇头道:“此次不比往常,我总觉其兆不祥。如今七弟坏了名声,引得各派私欲皆起,我丐帮纵使人多,又哪能与整个江湖相抗?”
尚景侯闻言,冷笑而起道:“依年兄说来,凡与我同流合污者,都是必死无疑了?既是如此,何不将我杀了,也好教各派遂愿?”那大汉不悦道:“我一番苦心,只为全兄弟之义。七弟嘲讽不绝,还当我是大丈夫么?”尚景侯道:“年兄自命丈夫,以何为凭?”那大汉道:“年某一生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世人口目未残,自有凭说。”尚景侯听了,仰面笑道:“年兄所惜所守,恰是尚某所厌所弃。年兄既如此高尚其志,合当惜身爱群,远离邪徒。尚某恶贯满盈,自毙有日,不劳年兄挂怀。”
尚景侯微露歉意道:“我不知本寺两位大师也在帐内,当时情急眼乱,未闪念便将二人点倒,以致遇害。首座大师不来,我也要到方丈那里乞罪。请大师回复方丈:我近日必去少林。”
那黄眉僧笑道:“七侯金诺,敢不拜领?然路途尚远,恐独往不便,还是老衲等护送为宜。”尚景侯道:“大师疑我会失信么?”那黄眉僧道:“七侯这么说,倒辜负了老衲一片愚肠。来时道上便不平静,七侯一人独行,免不得受些骚扰,岂不误了行期?”尚景侯笑道:“大师视我如囚徒,我也没法争竞,就怕到时不好收场,两下难堪。”迈步出了暖阁,迳自下楼去了。众人相继跟出,许多女子也殷勤送客。
却见楼外早站满了丐帮人众,个个神情沮丧,隐有怒容。不远处悄立十几名僧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眼见尚景侯出了楼口,都遥遥作礼,露出释然之色。
那大汉与黄眉僧走在最后,悄声道:“大师回寺之后,务请大正方丈将他留下。我思之再三,惟有贵寺才能化解这场风波了。”那黄眉僧道:“年帮主放心。方丈请他回去,便欲担这血海干系。七侯虽狂豪傲物,毕竟与本寺有情;方丈说出话来,他总是要听的。”
二人说话之际,群丐早将尚景侯围住。前时那老丐喝得醉眼迷离,眼见魁首要走,急忙跳上前来,拽住他手臂道:“我的爷,您为何要走?难道小的们保您不得么?这些和尚只会偷袭取巧,半点也不济事!总不成您老去寺里做和尚罢?”尚景侯笑道:“你乐够了么?我托你办事,还不曾赏你。这座花楼不错,便送给你做酒窟罢。”取出一叠银票,交给一中年妇女道:“你告诉楼主,便说我已将此楼买下。日后众人来耍,务要好生服侍。”那女子见数目甚巨,喜得眉花眼笑,连声答应。
那大汉变色道:“七弟说出这话,分明不当我是朋友了?”尚景侯凝眉道:“我既做绝,从此无友无亲,自比禽兽!年兄不诛此头,已是旧日情重,闲话不必再说了。”那大汉怒道:“人言肆傲者欺心,讳过者长恶,这话果然不差!魁首既决意妄作胡为,自然无人拦得住你。不过凡事都有限度,若自恃才智聪明,便欲横行傲世,早晚必有恶报!年某言尽于此,福祸由君自决。”说罢坐回桌旁,再不发一言。
尚景侯笑道:“年兄不愧是江湖侠义,所言堂皇深醒,足令闻者生畏。可惜尚某生就的顽劣根性,偏要胡作非为,欺心祸世!”几名老者见二人闹僵,都不知所措。一老者上前跪倒道:“魁首息怒。帮主原是好意,欲图万全。愚下等实不知魁首因何不喜?”
尚景侯面露异态,下了床榻道:“我此前着人衣冠,妄称魁首,故你等不敢与我同坐同饮。今杀父害母,无复人类,当去此华裳,与诸君豪饮作别。”说罢将衣衫尽除,赤条条来到几人面前,坐下身道:“魁首逝矣,禽兽尚在!谁与我先浮一大白?”几名老者早惊呆了,皆觳觫难动。
尚景侯随手一抓,一坛酒便自桌上飞起,缓缓落在几人面前。一老者恐他狂性勃发,闹出事来,忙捧起酒坛道:“老朽不敢与魁首作别,权当为您老助兴。”仰起头来,喝了半坛。尚景侯道:“丐帮尚有豪士,总算不虚此行!”接坛在手,将余下的酒喝了。另几人见状,只得取酒回来,与他同饮。
尚景侯一坛酒落肚,起身笑道:“莫提往日恩义重,从此江湖无故人。几位擦亮老目,只看我如何自毙!”回到榻前,重着衣冠,便要离去。几名老者大急,忙将他拦住。一老者抱住他大腿,流涕道:“魁首这样去了,敝帮可成了甚么?您老一向与帮主最好,总不成为了几句气话,便从此两下撒开罢?”另几人也跪地苦求,扯住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