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萍踪无迹(二)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