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萍踪无迹(三)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