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生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又似哭又似笑的声音“钟无射啊钟无射,他活着,你骗他;他死了,你还是骗他,你真是真是个一个连死鬼都骗的鬼见愁哈哈”她边笑边掉泪,笑得越开心,泪掉得也越快,越多。
她笑了一会儿,慢慢爬在地上,把散乱的书卷一本一本拾回来,慢慢放回书架上。她的动作又迟滞又僵硬,便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有些书放上去又跌下来,她失魂落魄地摆放了好久,才把书一一放回架上。
“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宛容玉帛!”黄衫女子神情木然,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一长串话,神色由木然转为激烈“我从来也没爱过你这个书呆子!”她抄起桌上的法华经、宋徽宗宫词、春秋集解、例女传、大佛顶首楞严经,一部部向宛容玉帛砸了过来,像突然换了个人。但她纤腰纨素,人又古雅,虽然形若泼妇,但并不难看“你走!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你人都死了,何必到死都让我不得安宁?我爱骗谁便骗谁,反正都和你这孤魂野鬼无关!无关!”
她把书一部部砸了过来,部部透过宛容玉帛的身体,散落在地上。宛容玉帛吃了一惊,他虽然明知她绝不是像她昔日所扮的秀雅才女,但万万想不到她会来这一下,一眼望去,本本翻开碎散的书之中,都有她细细的文注。一本春秋集解上一排小字“钟无射点经堂”宛容玉帛心中一动“你真的叫无射?”
黄衫女子呆了一呆,颓然停下手来,冷笑道“本姑娘化身千万,什么阿猫阿狗,桃红柳绿,小花小春,都是本姑娘的名字。”她这样鄙夷地说话,又似委屈,又似愤怒,身子微微发颤,显得也又是单薄,又是娇怯。看在宛容玉帛眼中,明知万万不该,却也微起了一阵怜惜之意,叹了一声“那这书上的文注,都是你所写了?”
黄衫女子本能地抱紧了她手上的那本书,宛容玉帛书香世家,一眼便知,那是一本宋人洪迈所著的夷坚志补卷,说不清多么偏僻古怪的书,而书页已颇陈旧,必经过多次翻阅,否则不会如此。只听那黄衫女子恶狠狠地道:“你管我书上的文注是不是我写的?我只会念三字经,这字都不是我写的,从前的诗都是别人叫我背的,我什么什么也不会!你走你走!你管我念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你骗了我,至少你的才学并没有骗我。”他低低地道“你有如此才学,怎会不知道,欺人骗人都是为正人君子所不容的事,更况杀人谋物?”他轻叹了一声“我并没有怨你害我,只是很痛心,很遗憾,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但她刚才的柔媚轻笑愿生并没有忘记。
“玉帛?”黄衫女子试探地叫了一声。
宛容玉帛微笑了一下,但那笑中已没有他笑意灿烂的温柔“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还该见你。”他摇了摇头“我想问清楚,为什么骗我?”
黄衫女子目中的神色在瞬息之间变换了几次,她没有回答,却反问:“你是你已死了,是不是?”
“是。”宛容玉帛没什么神情,淡淡地道“我不是恶鬼,却是怨灵。你不必怕,我早已死了。你你们没有出一点差错。”他生性温柔,这几句已是他所会说的最痛心最讽刺的话了。
黄衫女子的回应是将手中的夷坚志补卷摔了过去。
宛容玉帛的身影淡了,他真的未想过复仇,而只是心灰意冷,他即使有一腔热血,如今也完全结成了冰,更何况他本来什么也没有。
“你去哪里?”黄衫女子突然尖叫了一声。
“化鬼,投胎。”宛容玉帛淡淡地回答,淡去了痕迹。
黄衫女子呆若木鸡地站在窗口,定定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跌坐在那一堆书卷之中,伏卷而泣,但只见她双肩微微颤抖,却终没有哭出声音。
黄衫女子脸上掠过一阵苍白,她颓然坐倒在椅上“玉帛,我不是存心骗你”她的声音优雅动人,凄婉之情楚楚可见,但宛容玉帛只是笑笑。学着她的语气“背诗背词骗骗宛容玉帛那个傻瓜,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明白?”
“那是那是”黄衫女子低声道“我骗他的。”
“你骗谁都不再关我宛容玉帛的事,我已经死了,你莫想骗了活人,还要骗了怨鬼。”宛容玉帛神色依然温柔,那样无心无意的飘忽的温柔,没有恨,也没有爱“我本想问清楚,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但看来我不必问,因为我已不信你。”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诉你,十六国苏蕙的璇玑图并不在宛容家,你便是害死宛容家满门六十三口,也是拿它不到的。”
黄衫女子神情木然,仿佛并不关心。
“它在千凰楼娥眉院,有本事,你骗倒千凰楼七公子,看他是不是肯把璇玑图双手奉上。”宛容玉帛既温柔又讥讽地说完,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