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
“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的红葯水,红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
红葯水合着血水,一路流下去,漫过阳台,漫过走廊,漫过客厅,一直漫到屋子外面去了,映得天边的夕阳都有了几分如血的味道。远远地仿佛听到电车铃声,还有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是哈同花园又在举行盛大派对了么?
“去哪里?”我抬头,却在问话的同时已经预知了答案。
果然,沈曹诵经般轻轻吐出四个字:“常德公寓。”
除了听从他如听从命运的呼召,我还能做些什么?
乘着老旧的电梯“空空”地一级级上去,仿佛一步步靠近天堂。
相对于曾经作为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象征的哈同花园从中苏友好大厦而变为张春桥的秘密会议室而变为展览中心和花园酒家,爱丁堡公寓变为常德公寓,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慢慢地吞云吐雾,好像要在云雾中找一条出路。
我的心,仍是搅混了的一杯咖啡,难辨滋味。
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浅色的常德公寓,以及意大利风格的阳台上错落的空调排气扇和五颜六色的衣裳,有种家居的味道。楼层并不高,可是因为其神秘的内涵,便在我眼中变得伟岸许多许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爱丁堡公寓的时候,张爱玲就是从那里出出进进,和她的姑姑,那个贞静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着小楼轩窗度过一个又一个清寂的日子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盛名之下,有的是苍凉的手势和无声的叹息。每到红时便成灰。彼时的张爱,红透了半边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时光一直照进今天,但是彼时,她的光却是已经燃到了尽头。
站在厚实的木门前,沈曹掏出钥匙说:“是这里了。”
只是一个上午,他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张爱玲旧居的钥匙也拿到了手。沈曹沈曹,如何令我不心动?
锈漆斑驳的门“吱呀”推开,仿佛有一股清冷的风迎面扑来,人忽地就迷失了。许多烂熟于心的句子潮水般涌上来,仿佛往事被唤醒,如潮不息。脚步在房中游走之际,神思也在文字间游走着,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感受,哪些是故人的回忆。
那落地的铜门,铜门上精致的插销和把手,那高高的镜子,镜子上的锈迹与印花,那雕花的大床,是否还记得故人的梦,那凄清的壁炉,曾经烘烤过谁的心,那轻颦浅笑的窃窃私语,是来自墙壁的记忆还是历史的回声?
“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块,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是逃谑多才吧?她在倾城之恋,她的成名著作里写着:“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逃诏地的大改革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也许,那时峥嵘乍露,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那样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在惊逃诏地的大改革里,如烟花灿然绽放,却转瞬即逝。“泄露天机的人,会受天谴”昨夜,她这样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感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见是因她穿越了时光来看我,那么五十年前,她哀艳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华,看清了五十年后的沧桑飘零?
五十年后的我,视五十年前的她为记忆,为印象,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后的我,亦只当是笔下一组符号,是虚构,是悬念,是影像吧?
沈曹在碟子里捻灭烟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