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哦,是吗?可我们都他妈知道你很想这样啊。那你为什么每天上午都去那个油乎乎的印度人家里?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像他是个白人似的,而且还用他那恶心的黑嘴唇舔过的杯子喝酒——想到这儿我都想吐。”
“坐下,老伙计,坐下,”韦斯特菲尔德说“别提这个了。喝一杯吧。天儿这么热,不值当吵架。”
“我的上帝,”埃利斯说道,语气稍有些平静,他左右踱了几步“我的上帝,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伙计,的的确确搞不懂。本来就有个老麦克格雷格,莫名其妙地非要嚷嚷着给俱乐部接纳一个黑鬼,而你们又都逆来顺受地不吱声。我的老天,我们来这个国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假如咱们在这儿不统治,那还不如干脆滚蛋呢!我们跑到这儿是来统治这帮该死的黑猪的,他们历来就是奴隶,可我们并没有用他们能够理解的唯一方式统治他们,反倒是平等相待起来,而你们这些愚蠢的混蛋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再就是那个弗洛里,跟那个黑人称兄道弟的,那个家伙仅仅因为在印度一家所谓的大学呆过两年就自称医生。还有你,韦斯特菲尔德,号称专整那些八字脚板、只知索贿的懦夫警察。还有麦克斯韦,把时间全都花在追欧亚混血妓女上。对,就是你,麦克斯韦,我已经听说你在曼德勒跟那个叫莫莉•佩雷拉的小臭婊子的事儿了。我猜想,要不是他们把你给调到这儿,弄不好你都要娶她了。你们好像都蛮喜欢那些肮脏的黑畜牲的。老天爷,我真搞不懂咱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了。确实搞不懂。”
“来,咱们接着喝,”韦斯特菲尔德说。“喂,管家!趁着冰没化再上点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来几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马上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边,两只小手抚摸着一瓶凉啤酒。他的脑门儿在出汗,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已经不再上火了。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愤恨不已、顽固任性,可怒火消得也快,也没人为此道什么歉。吵架可说是俱乐部生活中的家常便饭。莱克斯蒂恩先生感觉好些了,此刻正在端详浪漫的巴黎人上的插图。现在已经过九点了,屋里十分闷热,满是韦斯特菲尔德的雪茄所发出的刺鼻烟味儿。上午出的一身大汗,让所有人的衬衣都紧贴后背。负责拽吊扇绳儿的男童躲在门外,在强烈的日光下打起了瞌睡。
麦克斯韦放下手中的野外报。他是个容光焕发、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还不到二十五六岁——相对于他的职位而言可真够年轻的。此人四肢粗壮,睫毛又厚又白,让人想起拉货车的小马。埃利斯把告示从布告栏上扯了下来,动作十分轻巧,又充满了愤恨。告示是麦克格雷格先生贴上去的,他既是副专员,又兼任俱乐部的干事。
“你们听听,‘根据建议,由于本俱乐部内尚未有东方人会员,而允许公职官员获得大多数欧洲人俱乐部的会员资格,如今已成为惯常之事,无论其为土著抑或是欧洲人,因此我们应考虑在凯奥克他达地区遵循此惯例。此事将于下次大会上进行公开讨论。一方面,可能会有人指出——’哦,行了,根本没必要全念完。他要是笔杆子不抽风就连个告示也写不出来。反正重点就是,他要求我们违反规则,吸纳一个亲爱的小黑鬼进这家俱乐部。比方说,亲爱的维拉斯瓦米医生。我都叫他‘伪劣死萎靡先生’。可真有意思,不是吗?肚皮大、个头小的黑鬼隔着桥牌桌直往你脸上呼大蒜的臭气。老天爷,想想吧!我们可得站到一块儿,坚决反对这个主意啊。你们说呢,韦斯特菲尔德?弗洛里?”
韦斯特菲尔德泰然自若地耸了耸瘦瘦的双肩。他已经坐在桌边,点了一根黑色、刺鼻的缅甸雪茄。
“没办法,只能忍着,”他说。“现如今这些狗娘养的土著都进了各个俱乐部了。我听说连佩谷俱乐部都是。你知道,这个国家就是这样儿。我们可能是全缅甸最后一个抵制他们的俱乐部了。”
“的确如此,而且我们可一定要坚持啊。我宁肯死在水沟里也不要看见这儿有一个黑鬼。”埃利斯掏出一截铅笔。就像有些人在细枝末节中就能表现出来一样,他一脸怨恨的神情,把告示重新按到布告栏上,在麦克格雷格先生的签名处写了一个“大傻瓜”字迹很小但十分清晰——“好了,这就是我对他的主意的看法。就是他本人来了,我也会这么对他说的。你怎么看呢,弗洛里?”
“管家!”埃利斯喊道,当管家出现时,他嚷着说“去把那个该死的孩子叫起来!”
“是,主人。”
“还有,管家!”
“什么事,主人?”
“咱们还剩下多少冰块?”
弗洛里一直未讲话。尽管生性并非寡言之人,可他在平时的俱乐部交谈里不大有话说。他正坐在桌旁读伦敦新闻上g。k。切斯特顿的文章,同时左手抚摸着弗劳的头。然而埃利斯属于那种不停地缠着别人、非要对方发表意见的人。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弗洛里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埃利斯鼻子周围的皮肤突然发白,几乎成了灰色。对于他而言,这可是生气的意思了。他会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突然冒出一连串的脏话,让人大吃一惊,假如对方尚未习惯每早都听上这么一通的话。
“我的上帝,我早该料到在这种事情上,也就是不让那些又黑又臭的猪猡进入咱们唯一可以行乐的地方,你会顾及体面支持我的。哪怕那个大肚皮、油乎乎的小个子黑鬼医生是你最好的伙计。我可不在乎你跟那些集市上的人渣交朋友。如果你高兴去维拉斯瓦米家,跟他那些黑鬼朋友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俱乐部外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是老天爷,要是你说把黑鬼招进来,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猜,你很想让小维拉斯瓦米进俱乐部吧?咱们讲话他插话,用他的汗手碰我们,冲着咱们的脸直呼大蒜的臭气。老天爷,要是叫我在俱乐部里看到他那张猪嘴,我就一脚把他踹出去。油乎乎、大肚皮的小——!”
这通言论持续了足足好几分钟,而且给人印象出奇的深,因为都是些真心实意的话。埃利斯的确痛恨东方人——简直可说是厌恶至极,好像他们是什么邪恶或不洁之物似的。身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他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断跟缅甸人接触,可怎么也看不惯黑人的脸。谁要是对东方人表现出一点儿友善,他都感觉是可怕的变态。此人非常聪明,在公司里亦是一把能手,然而,常常有那么些英国人,决不该让他们踏上东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其中一员。
弗洛里坐在那儿抚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弗劳的头,没有同埃利斯对视。即使在情况最好的时候,脸上的胎记也令他不愿直视别人的脸。而当他准备讲话的时候,能够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因为在本该语气坚定的时候,他的声音反倒有些发颤,他的脸有时候也控制不住地抽搐。
“沉住气,”他终于开口了,情绪不高,而且有气无力。“沉住气,没必要这么激动。我可从来没有提议过接纳什么土著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