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你为什么不好好唱歌,要这样呢——”她把头两边歪,学小菲导演孩子们的模样“你唱歌还‘噢’老发抖,别人都不抖。”
小菲爱死女儿的模仿了。女儿不懂这种美声发音,她当然不计较她的批评。她把女儿紧紧搂住,咯咯笑得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见女儿又脸红了,活脱脱一个小欧阳萸。她更是给女儿逗得乐坏了,蹲下来,仰起脸说:“亲亲妈妈。”
女儿还是那副“亏你想得出来”的表情,直往她的怀抱之外挣扎。小菲的情感实在富足,爱起谁来就铺张得很,她把女儿“吧唧吧唧”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觉不到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从学校接女儿回家,女儿说她肚子痛。小菲吓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把女儿背到背上,想让她开心,自己弓下身撅起屁股小跑,一边唱:“马儿呀,你慢些走”
他摇摇头,说:“那我怎么知道?”
“恐怕你就老实了。你说你和她很有话说。她比较全面完美,是吧?”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真残酷。革命是残酷的。革命把这个宝哥哥卷到了小菲命运里,把她和他阴差阳错地结合起来。让他和他命中该有的那个恋人擦肩而过。而小菲以为是犟得过都师长的,现在看来都师长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给小菲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她应该立刻离开欧阳萸,和他离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楼建成了,话剧团也租下一个杂院分给演员们住。小菲可以借机和他分开。欧阳萸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满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美满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在心灵上他懦弱迁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顾。小菲若成为一场感情角逐中的牺牲者,他的爱情天平会立刻倾斜。他爱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她们全是他的悲剧英雄,是美丽的烈士。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幸,因为娶了我?”
他还是沉默。
“看来很不幸。我的爱得来太容易,也太多,成剩余的了,成负担了。田苏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烦你,你越自作多情。”
小菲也要做一个情感沙场的美丽烈士。让他回到那个恋人怀里去,让那恋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药的嫉妒、占有欲去让他大彻大悟。什么仙子也经不住在一块儿洗脸、刷牙、喝粥,真面目原来都大同小异。小菲会在他的回忆和思念中脱俗,他会明白他伤害了多难得的一个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将成一块伤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阵让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壮语将是:“为了你幸福,亲爱的。”
然而他们在那个晚上狂热交欢,像是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辩驳。年轻就是好,什么账算不下去,在床上可以一笔就勾销,成糊涂账。小菲深信,只要他们的肉体能夜夜狂欢,其他都不在话下。
小菲和欧阳萸都非常忙碌,一个不断出发,去巡回演出,下乡或去工厂体验生活,一个也不断出发,去各个基层文化单位指导文化建设。两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几天,便马上各奔东西。女儿已经快到上小学的年龄,只会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儿歌。小菲一次从巡回演出的旅行中回到母亲家,发现女儿被欧阳萸带着一块儿出差去了。父女俩回来后,女儿满头头发结成饼,牙齿吃糖吃坏了几颗,不过坐下来便把几本童话连环画读给小菲听了。欧阳萸十分得意,觉得女儿和他自己一样,聪明并不必用功。只有一个月的共处,女儿一顾一盼,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欧阳萸的。她也会微微迈着八字步走路,也会用五根手指当梳子去刨她的头发。领她去商店扯布做衣服,她只要白色或蓝色。小菲妈俭省惯了,每件衣服裤子都把边角缝进去半尺长,随着她个头长高一点点往下放。女儿现在坚决不从外婆,她只穿恰合身的衣服。都是欧阳萸的影响。
有时小菲把女儿带回家过周末,把楼下的孩子召集起来和女儿玩游戏。小菲是个很好的孩子头,楼上楼下地跟他们一块儿闹。女儿会审视着她,似乎妈妈的行为让她难堪。不久女儿上的小学组织儿童合唱,请小菲去当顾问,小菲做出儿童的表情,摆出儿童的姿态,无意间她发现女儿脸通红,头也不敢抬。等节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儿说:“妈妈,你好可怕哟!”
“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烦过你。”他抬起脸。脸又涨得通红。现在他不是因为羞涩而脸红——他已过了羞涩关。他脸红是受委屈、动感情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总想有个能和我长谈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谈话也机智。话是不多,不过都有见解。我承认我有坏毛病,开始是不忍心伤女人心,不忍心赶她们走,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他诚实得残酷了。他和她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懒得和对方撒谎。
“假如你和你那个情人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从一而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