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已觉不是家
“鼠目寸光!”父亲简单地给我叙述完这种变故,不屑地说“你大伯、二伯,全是鼠目寸光!”
我一时弄不清家庭里的谁是谁非,不好掺言,也觉得没有多少意思,既然过不下去,各家... -->>
“先生,你擦擦脸。”她把洗脸水放到我面前。
她还叫我先生,这是结婚以后她对我的称呼,而今我不是先生,是师范学校的学生了,她还那么叫,听来已经恍若隔世了。
“先生,你想用啥饭?”她在身后问。
“随便做点吃的。”我说,听见她又在问母亲,究竟该做什么饭。我的答复反倒使她为难了。母亲总算点出清汤细面的食谱,她轻轻走出屋子去了。我心里清楚,她的言语和行为举措,全是结婚后到我家里养成的。请人洗脸叫“擦脸”洗手叫“净手”吃饭也说成“用饭”全是我父亲的家规。这些我过去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听来倒有一种好笑的味道了。
父亲在灯下伸着脖子,瞅着我的衣服,我这才想到,我从家里走出去时,穿的是一件蓝袍,小包袱里装着一件备换的蓝袍,头上戴的是礼帽。父亲现在是第一眼看见我穿着的列宁服和头上的八角帽子,就那么狠看。
“我们募捐,完全是出于一种对封建婚姻的反抗。”我说“那些外班的同学,有的根本和你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你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为啥自动捐款呢?你想想”
“我明白。”她说“即使这样,我也应该偿还。同学们的心意我明白”
“当然,怎么处理这件事,由你决定。”我说“不过,你千万别给我偿还什么钱!”
“那好吧!”她沉吟说“你把那个名单给我,我要保存,比什么东西都珍贵了!”
“这倒好!”我说“我抄出一份给你,我也保存一份。过多少年,看见这名单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呢?啊这是几百颗心呀!”
“你把蓝袍换了?”父亲问。
“换了。”我心里有点忐忑,父亲会生气吗?“我是用蓝袍改的这身衣服。”
“改了好!嗯,改了好!”父亲笑着点头说“而今先生不兴穿袍子了。”
我的心里高兴了,父亲也在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我坐在炕边上,和父亲聊起家常。
在我离家的半年里,家庭分化瓦解了。父亲很伤心,说人心不古了,民风不朴了,连我的两位伯父也在家庭内部捣他的鬼。土改时,兄弟三人感激涕零地抱着我爷爷的神匣儿哭笑一场之后,看看再无什么风险,政府一股劲鼓励庄稼人发展生产,二位伯父把爷爷死时留下的遗嘱统忘记了,要买牛,要置地,要增盖房屋,再不听父亲的指挥了,把爷爷确立的我父亲的主事位置不当一回事了。争论时有发生,矛盾难以掩盖,终于分化瓦解了。
“你说得多好!”田芳眼里浮出动人的泪光,声音低低的,抖颤着说“比金子还贵重的心呀!”
从学校吃罢早饭就动身,回到东源上的我的老家杨徐村的时候,暮云四合了。冬日天短,又是步行,八九十里路走回来,整整用了一天时光。我的心情很好,离家几近半年,家里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我站在门口,门楼兀立在寒冷的暮色里,那令整个家族引以为自豪的“读耕传家”的门匾题字,有点孤寂,也有点过时黄历的冷漠,我走进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和我的媳妇住的那间厢房,传出牛粪和牛尿的混合气息,我一探头,就看见一头黄牛正在槽头嚼草舔料。走进上房,父母住的房子从中间隔开了,分成两间住屋了。父亲正在小小的南间屋的火炕上坐着,抽着烟,母亲在炕的另一头坐着。天气寒冷,人都坐在炕上了。
昏黄的煤油灯焰下,父亲伸着脑袋,辨认着我。我叫了他一声。他惊喜地从炕上下来,坐在椅子上,就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母亲也溜下炕来,走出门去,从门外领着我的媳妇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