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
“这咋咧?”景荣老五扔下锄头,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见笑话”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浑身都软了。
“这”景荣老五也难受了。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虽然她过去不听他的话,而今落到这样难受的地步,他不给她宽心,还有谁呢?她毕竟跟他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给他缝衣绱鞋,虽然针脚粗放,总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来到时换上单衫啊!再说,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头昏脑了,没主见的傻女人
——“黄桂英同志,睡觉也睁着一只眼!”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狮子”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级领导的脸孔,和景荣老五憨厚的黑脸同时在眼前迭印;那些领导们热情赞扬她的话,和景荣老五的冷言冷语同时在耳朵边响起,不光彩的记忆啊!
包谷苗儿蓬蓬勃勃长起来了,棉花已经开花坐桃了,一片连一片的包谷,一块接一块的棉花,田野这样静溢。梆子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声痛哭一场,胸间的酸水积得盛不下了,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一下。既没有丧事,又没有闹家庭纠纷,平白无故地在这儿哭嚎,遇见路过的熟人,会怎么说她呢?
梆子老太终于忍住没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几条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具去出工。从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杨参天的机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桥上,站着两个人,梆子井大队支部书记胡长海和新任大队长胡振武,两人穿着汗夹,站在一堆,对着广阔的河川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转头走回村子里去了。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积聚在胸间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里关门自守时想到的问题,捅出来了“现在是:五类分子张狂咧,贫下中农不香咧”
“黄桂英同志的这个话,我在其他村里也听到过。”常书记仍然不动气,倒显得老练而宽容,但是却认真地说“我们也应该问问自己:脑子里有没有‘左’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中有没有过火的地方?”
梆子老太张不开口了。过去有没有过火的事呢?这是常书记巧妙地对她的批评了。她又多么委屈、多么服不下这口气呀!多少回,坐在这个小礼堂的连椅上,常书记安排任何工作,头一条总是抓阶级斗争,最后一条总是搞生产。他安排让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坏活动,现在反问她有没有“左”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儿子骂过她的一句话:“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人家把你当猴耍”她的脑子里一震,真应了儿子的话吗,顿然觉得往常里很敬重的领导者也不值得那么可亲可敬了!
“我在公社这几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错误,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错误。”常书记诚恳地盯着梆子老太,又扫过整个会场,沉重地说“我正在筹备党委扩大会,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条。欢迎大家将来给党委、特别是对我本人提意见。”
梆子老太安静下来了,心里的气往下泄,既然常书记承认自己“左”了,她还能“端正”吗?
走过代销店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婆娘说话的声音:
“多日不见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听她敲梆子了?耳朵刚清闲下来”
“梆子长,梆子短,梆子从早敲到晚。不怕风刮日头晒,单怕梆子黄老太哈哈哈”“嘻嘻嘻”梆子老太吐一口唾沫,走过去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她一走进院子,看见景荣老五扛着长柄锄头,准备去出工。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扑到景荣老五怀里,失声痛哭了。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需要清理一下脑袋了!”常书记沉痛地说“‘文革’中我赔了两根肋骨,重新工作以后,却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色,对大家说“我给你们也贯穿过不少错误的东西,咱们应该一起清理”
梆子老太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哭,不是为常书记难受,而是为自己会议结束后,她端直走出公社院子,又走出了大门。到这里来开会,大约是最后一次了,既然贫协取消了,她就什么干部也不是了!心里激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腿脚都软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啊!现在,她又是什么头衔也不披挂的那个弹花匠胡景荣家里的老婆了
梆子老太在田野里的大路上走着。收割过麦子的土地上,秋庄稼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嫩绿。天空高远,热气蒸腾,人们躲在屋里歇晌,还不到后晌出工的时间,田野里静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