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我得蹲几年?”
他望了望那群羊,算计着庄子上的户口“顶多蹲四年,咱打得宽宽的:五只羊一年。咱们捅它二十只。”
“唔,四年,那还差不多。”郝三考虑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你就领着大伙儿干吧。可你得分给我一条后腿,让我临走的时候吃顿好肉。”
“行!”他一拍郝三的肩膀,霍地站起来“带刀子没有?”
“唉!蹲劳改还得有条件:要犯法,可我”郝三眨眨独眼,沮丧起来。
“要犯法还不容易。”他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微笑,指着那一群正在啃草的羊“你把那羊捅倒几只。”
“哎哟,我的大书记咧!”独眼郝三往后一仰,两脚朝天地躺在防洪坝上,笑得全身打颤。“哈你真能摆弄人咧”
“你听着!”他猛地翻起身,揪着郝三的烂衣领,一把把郝三拽起来,咬着牙巴骨,下嘴唇可怕地向上蹶着。
“你怕,我不怕!我把那羊捅倒几只,你去蹲劳改!咱们俩一起让庄子上的人吃饱肚子,咋样?”
“你赶啥呀!那头一层蚊子吃饭了就不飞啦,跟穿了件衣裳一样,罩在上头,第二层蚊子挤都挤不进去啦。你一赶,好,就跟那卫兵站岗一样,轮换着班来那还有不叮死的!”
他奶奶听了很以为然,觉得儿子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竟一头栽进黄河。
郝三的妈,在当时也是这偏僻的河滩上的一只凤凰。原来她就守不住空房,曾在同一晚上约好两三个人,闹出不少笑话,成为庄子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丈夫和婆婆都死后,碰上个从三盛公来这一带收羊皮的内蒙古人——听说那尕子长得又白净又精神,还唱得一口好“二人台”——没有认识两天,就撇下个不到两岁的娃娃跟那人跑了。
幸好,郝三已经断了奶,由他大伯收养下来。他大伯是个瘸子——这才没有被抓去当兵——一个人生活也够艰难的。饿了,大伯从炕洞里扒出个半生不熟的土豆撂给他;拉了,大伯从地上抓把土朝炕上一撒。日积月累,郝三等于在粪堆上睡着。大伯下地干活的时候,老是用根烂麻绳把他拴在炕上。有一天,他挣脱了烂麻绳想下地,却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脸正好扑在炕洞旁边的掏灰筢子上。他大伯回来一看,他满脸是血,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伤口在哪里。后来发现他一只眼窝瘪瘪的,才烧了些棉花灰捂住他的眼睛。
如此,他成了独眼郝三。
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和他的计谋和盘端给郝三。
“咦,没听说过,蹲劳改还派任务”郝三听了以后,歪着脑袋,一边怔怔地寻思,一边嘀咕。
“行啦!那事是你寻思不透的,你干不干吧?”
郝三翻翻独眼,迟疑地看看他。真叫去蹲劳改,郝三又有点顾虑了。
“你要不去,谁去?你替我想想。”他动员郝三“你去蹲个几年,全大队四百多号社员,一千多口人还能混口饱饭。回来了,你还是个你,有啥不好?”
这样的娃娃,当然从小就受人欺负。打驴仗的时候,要是娃娃多毛驴少,独眼郝三就当驴让别的娃娃骑;柳拐子打飞了,要叫郝三用那只独眼去寻。可是,他魏天贵自小就照顾郝三,从没把他当驴骑过,还经常塞给他一点锅盔。别的娃娃打他,魏天贵总要替他报复,找个碴子也得揍那娃娃一顿。所以,郝三一直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跟着魏天贵。后来大了,魏天贵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恼,譬如对自己女人的不满等等,也会对他发发牢骚。他成了魏天贵的“布衣之交”
既然是残废,就有他特殊的幸与不幸,幸运的是没受过当兵的苦,不幸的是娶不上老婆,解放以后还是条光棍
“嘿,”他阴沉他说“你的话也对。你的日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
“蹲劳改怕啥?三个饱一个倒,听说白穿衣服,一月还有几块钱零花哩,不就是干活嘛,我在外面不干活呀”独眼郝三对蹲劳改很有兴趣,说得嘴角都冒出白沫。
“那你咋不去呢?”他冷冷地问。好像蹲劳改跟赶集一样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