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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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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骂了我几声“瓜子瓜子”她骂得我也笑了但心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虽然没有学过哲学却比一般哲学家还增于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事情的实质,也由此教会了我怎样一针见血地看透虚伪并且教导我永远要一针见血地讲话。

因她的骂,我才发现她已睡在炕上,与她并同睡的还有她三个孩子。那张大炕占去半间土房的面积,她靠一边墙,孩子靠另一边墙,中间空出足够睡两个人的地方。孩子一捆儿整整齐齐地头朝外,让人分辨不出哪个大哪个小。

我还站在门口手足无所措。她笑够了也骂够了便连连柔声地唤我“来呀来呀”我向炕边移步过去,她从被窝里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掌软软地拍拍炕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照她的话用屁股尖沾在炕沿上。这时我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抚慰,她的抚慰紧迫得力度极大。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持我的手指,然后她的手指与我的手指交合扭结在一起,一握一握同时又一撇一撇地使我的手指骨节都觉得疼痛。她灼热的手掌渐渐地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暧,暖意从手掌传遍全身并渗透进每一个毛孔,使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可是我似乎总听见“麻雀”的铁锹在门外叮叮悄悄地响成一片,于是我的心又像被泡在冰水中似地颤抖起来。那是真正从心底里抖出来的,抖得前胸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最后连我的牙齿也打战了。剧烈的战抖迅速发展到手指上让她感觉到了,于是她一把掀开被子叫我赶快赶快进来进来暖一暖暖一暖。

她将被子掀得很彻底,我猛地看见白晃晃的一丝不挂的她直挺挺地全部展露在我眼前。她像是从月亮中下来的,是月光的一部分,是月光沉淀出的结晶,月亮在她身上闪闪发光。为了这一刻,我才认识到不管冒多大的危险也值得。

后来我曾在多雕河上密西西比河上塞纳河上泰晤士河上及我国长江三峡中泛舟,也曾多次乘船出海,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剧烈的波浪,所以我乘船时总默默无言却又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确实与乘船相仿,她整个身躯上下起伏得强烈而有节奏,进退有如江涛海潮。她又像我婴儿时睡的摇篮,将我整个包裹着摇呀摇。她的摇晃令我昏眩也果真把我摇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个超凡脱俗的世界,由此使我领略了什么叫“欲死欲仙”在那个燃烧着的世界中我和她都全身滚烫。这样滚烫的拥抱人的一生中也只能有一次,绝对不可能再有一次,否则人就会被燃烧殆尽。我三十九岁初识女人才认识到女人是如此可爱,世界如果没有女人便不成其为世界;如果我在摇篮中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女人我一定在摇篮中就自我窒息而死。

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身下是冷而湿的炕,我隔着一条薄薄的被单摸索到了土坯炕面的粗糙,多少年来我一直跟印度的苦行僧睡在钉床上一样睡在这扎手的土坯炕面上,日久天长已成了习惯,然而今夕何夕,泥土的冷峻却从地底冉冉升起,我的肉体第一次感到需要另一个肉体的温暖。这样,我跟她一起劳动几个月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发觉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为什么一天不见她就寂寞难耐,完全出自我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情感。可是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呢?我在我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见过,因而使我不能把握;这样的女人难道算可爱的女人?因为书中从来没有描写过这样的女性也使我难以确定。我—一检点我头脑中的妇女形象,不是十九世纪的淑女佳人便是二十世纪的巾帼英豪,要么扭捏作态要么气壮云天,最令我心醉的是俄罗斯沙皇时代“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对一个政治犯来说,有那样的女人陪伴在身旁即使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可是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温文尔雅,绝不会公开谈论 “夫妻生活”连私下也不会谈论,更不会把“夫妻生活”称作“xx”;文字使我退化,书本使我软弱。吟诗作赋必须的“推敲”衍变到我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推敲,于是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彻底,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但生理上毕竟有一种难忍的冲动,既然我已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游历一次。可是因为我第一次失眠,才发觉周围还睡了好几个单身汉,他们的鼾声正准天动地,这又提醒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不得不考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是不是一个调侃?是不是众人因为无聊而让她出面耍的一个恶作剧?还有,如果被人发现了呢卜稍一大意都会把我再次送去劳改:人们眼里的死老虎忽然变成了活老虎,随后人们当然会又一次把我打成真正的死老虎,这就成了这个可恶的世界给我开的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玩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开始刮五级风,这样的风最适合扬场。队长把全队所有略懂扬场的劳动力都抽调来了,天作怪的是风还持续不断,大家一齐“抢风”连稍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们全班人马干得昏天黑地,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但我俩在偶尔的一瞥中都感觉到双方正在积蓄力量。反常的是今天我一看她便有性欲望,下腹部位好像有一股带血的气在发胀,在滚动,在向外喷,我这时才体会到牲口“发情”是什么感受。这天她看我的眼神也与往常大为不同,往常她说“骚话” 时都带有笑意,为的是给这无味的世界增添一些味道。平时她无论是谈性也好扭秧歌也好摇摆肢体也好,绝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味。她天生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不会用别的方式快乐只得在自己身上寻找快乐,而一个人的身上只有性与肢体属于自己,其他全部“社会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样受过高等教育,她也会以琴棋书画来自娱自乐或取悦于人;既然她会自编自唱“二人台”谁敢说她不会成为民间艺术家或民间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却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艺术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欲望都隐藏到瞳孔后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转与忧伤。何止是七十二种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到黄昏时分,一辆拖拉机哆哆哆地辗过麦场边上的大路,朝进城的方向开去。拖拉机后面还拉着拖斗,上面站着好几个农工。“麻雀”果然威风凛凛地扶着拖车围栏,敞开两片衣襟飞呀飞地往城里飞去、当“麻雀”几乎是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这一刻她和我都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下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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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目光。她的目光有力地中止了我的犹豫,最终把我钉在她的身上。

我贪婪地将她曾给我介绍过的“鼓鼓的。弯弯的、细细的、平平的、撅撅的、翘翘的”所有部位都抚摸个遍。当手上的感觉成为记忆之后,手便是我身上最宝贵的肢体。我死后愿意将全身都捐献给器官移植惟独要保住我这两只手,我要留下遗言嘱咐医生把它们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作为这个世界毕竟是美丽的证明。我抚摸她的时候她也像“二杆子”老婆那样不住地哼哼,我才知道那不是什么铁制轭具弄疼了她而是女人感到舒畅。我当然也有从未有过的舒畅体验,这种体验激发出了我全部的“青春期”三十九年积累下青春的欲望此刻爆发出成为一团乱麻般的疯狂。她也同样地疯狂但一会儿她忽然在我身下大叫了一声便风平浪静,像穿过惊涛骇浪的船终于停泊到港湾。我从她的波峰陡然跌落到她的波谷,一下子在她身上塌了下去,坠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在空中飘浮。

决定了以后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夜晚,既然小时候就敢从三层楼往下跳敢砍猪头敢砍人手指就说明我天生有一副冒险的性格。当我发现她是个女人后,为她冒险也心甘情愿了。天一黑下来我就变成罗密欧,命中注定非要到阳台下去见荣丽叶。跟单身汉们躺在炕上假寐的时候我精心地策划了一番,设想遇到昨晚考虑到的情况万一出现我该怎么办。这样办、那样办、这样办、那样办想着想着就想到过“夫妻生活”不但费事还要费尽心机,这种事究竟值得不值得去做?于是我暗中警告自己只此一回,仿佛今晚的举动纯粹是为她而去。我不能辜负她期待的渴望的目光,使她高兴似乎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待同宿舍的农工都睡熟了,又如往常那样鼾声四起,我装着要去厕所悄悄爬起来走了出去。好亮好亮的月光!这样的月夜适宜做任何事就是不适宜去偷情。谁知这使得我今后的大半生都不断地追求月亮;月亮从此成了我灵感的泉源。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正碰上那样的月亮,我不禁又热泪盈眶。一向自以为是的美国朋友以为我国到了美国才如此激动,我说:狗屁!不是,是你们的月亮叫我想起了一个中国女人,仅此一点就证明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样。中国的月亮美国的月亮及无处不在的月亮,触发了我写习惯死亡。

就在那样的月亮下我走到她家的门口,她家邻近厕所这时显出更有一层方便,倘若有人看见了我我可以装着去撒尿。但四周连条狗也没有而且鸡也不叫,整个生产队死寂得像空无一人。月亮虽不是个适合份情的月亮,夜晚倒是一个适合偷情的夜晚。我敲她家门的时候并没人发现却发出吓了我一跳的响声。她马上在门里低声叫我“进来”我一推门,门立即随手而开,她当真如她说的那样把门早就给我一留着”了。

我进屋后她嘘嘘地催促我说门后有把铁锹赶快把门顶上。我知道农场所有的人家都用铁锹当顶门杠于是顺手一摸很熟练地就照她的指示将门顶了个牢靠。这仅是瞬间发生的事,想不到我就这样轻易地站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步非常顺利但下一步怎么办我却茫然不知,土房虽然不大我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好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炕上传来她耳语般的笑骂声,骂我是不是要向“世人”宣布我到了她家?“世人”是她的方言,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原来她是埋怨我不该敲门“咯咯咯地乱捶,捶得隔壁人家都听见了!”今天却真的应验了她那时的话,这部小说远远比敲门的声音要响亮。而那时我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敲门是个礼貌嘛,哪有不敲门就直接推门闯进人家的道理?她又低声嘻嘻地笑了起来:

“说啥‘礼貌’,要讲‘礼貌’你就不应该来。滚得远远的去吧!你跑来干啥?你跑来x人家老婆来了!你这瓜子来x人家老婆还讲‘礼貌’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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