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然而,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泪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无力的,却能冲刷掉石头坚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泪磨光的,并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泪里才变得晶莹美丽。
“来吧。”我翻过身去说。
“嗯、嗯”她抽泣着。“我该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过几个人可只有跟你感觉不一样。”
“你的感觉真是太敏锐了。”
“就是的!”她急于表白“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过身去,把背对着她。“我只听人说过,不要跟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因为她老是拿后一个跟前一个比较。”
“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轻轻地划圈,一个圈连着一个圈“觉得你好。”
“去去去!”有时,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紧紧地裹住自己。“我现在从你身上都闻着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气味。”
她嘤嘤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出来的声音。屋子里黑暗得和坟墓一样。窗外那朦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阴间的一片寒气。我们在人世与阴间的交界上。这里躺着两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或是两个活着的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理性,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搅成一团无法辨别的感觉。不是感情,而是纯而又纯的、由神经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觉。这种感觉瞬息万变
“好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进来睡吧。”
“你刚刚说的是气话吧?”她谨慎地问。
“嗯。人嘛,总是有气的。没有气还是什么活人?”
“那不一定。你还可以一个一个比较下去。”
“真的!不是现在,是八年前。”她热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劳改队的芦苇荡里。那天,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幸亏我跟别人不一样,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说的话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时候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戏了。睡觉!”
神经在颤动,如一张微风中的蜘蛛网。她积蓄够了勇气,柔声地说:“咱们原先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来。蜘蛛网破裂了。“以后呢?结婚以后呢?我现在真懊悔,为什么那时候我没闯进来把你们两个”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她惊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该死!我不好!我就这么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行么?”
“哼哼!你除了审讯员和劳改犯说的语言,还会说什么话?”
可是,这句话却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电影的画面一样。原来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啊!蜘蛛网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我凄然地拍拍枕头。“你睡下吧。”我说“那时候我我只气你不该跟他你想想他是什么人?跟我们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