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意浓
“我问的是你。”
“我想,大概因为你是女士,嗓音又好听,他们借故和你多说几句。唉,你应该说你是北京军委办公厅的谁谁,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相信,因为没人敢跟他们开这种玩笑。”刘亦冰抿嘴儿笑:“坏!”季墨阳仍道:“然后呢,你再多给我打几次电话。这样啊,我在他们眼里的位置也不一般了,肯定。”刘亦冰跺足嗔笑:“坏透了!”
季墨阳望望四周:“怎么又挑这个地方?这林子里的青蛙蚊子都会打小报告。”
大院腹部,也就是大院肚脐眼那儿,有两幢相接的老楼。外部造型是清宫风格,内部装饰则彻底是西方别墅。它们晚清年间是太平天国英王府,后来曾是国民党军官俱乐部,再后来成为美军顾问团官邸,如今则分别是司令部办公室的一处与二处。帅府楼伫立在此足有百多年了,因为楼内发生过太多的历史事件,它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几经装修改建,外壳却一丝一毫不许变动。所以,它现在只剩这张皮是历史文物,内里装置是国民党时代营具设备,而在里头办公的却是共产党人。因为它太老了,也因为它那富有风度和富有历史内容的“老”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大块感觉,大院人便在心里供着它。
帅府楼内的水曲柳地板,踩上去至今不会吱吱乱响。护墙板上的花纹依然灵动可人。木质门窗因为年深日久,反而透出金属光泽,如嵌在石中的古铜。门前那个卫兵——就气质而言,肯定是上个世纪就已站定在那儿了。而那儿,也正是历史上放岗的位置:清朝的绿营,太平天国的王府亲兵,国民党的中央警卫团,美军顾问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以及今天的大院警卫营三连。老楼四周,有十几株合抱粗的柏树,以天穹般气势将老楼包住,且又允许光线战栗着游进来,楼内因而冬暖夏凉。秘书们一边办公一边呼吸着带树叶味道的空气,臀下坐着当年蒋介石坐过的椅子,打开美式老掉牙了的保险柜,苦忙于各色文件材料。
干部们走到帅府楼内,一般不会再穿过它往前走了,大多数公务在这里便已办掉。所以,大院里许多人至今不知道、或是知道但没有来过——老楼后头有一片迷人的园林。
园林是将自然地表稍加雕饰而成的,有湖水、山坡、幽径面积不大,由于设计得法,仍给人以走不到头的感觉。特别是,越走越发幽静,从办公室带来的许多念头可以在这里换掉。让人面对一块苍古的太湖石,或者面对一段虬根,再产生新的念头。虽然大院已有足够的幽静,但这里的幽静是浓缩着的、匍匐着的、历史性的、隐私性的,谁来到这里,这里的幽静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现在园林已经衰败,池水死去了,太湖石歪歪斜斜,草木们透出股山野味。因为缺少管理,园林里一切都在自生自灭。一部分山水衰败了,一部分草木们因为脱离了人,又重新逃归自然,被周围的土势地脉消化掉了。园林像一只闭住的眼睛,沉落或者沉思在大院深处。
在军区大院内,裹着若干二院和许许多多小院。它们不仅是地理或地物范围,更主要是职能与权威上的划分。大院里有司、政、后三大部,每个大部都占据一座自己的大院;每个大部又都有本部的工作区和生活区,各叫做“二院”;每个二院还衍生出各个住宿区或工作小区,叫做“小院”;此外,部门首长一家一幢楼,每家小楼都划分出一个院落所有的大院二院小院和院中院,合到一块,才组成这其大无比的军区大院。
各种院墙:矮墙、花隔墙、影壁、金属栏杆,以及冬青树、紫藤丛、花圃造型、长长的林带它们实质上也统统是墙的演化,也起着墙的作用,只不过以装饰效果掩盖了墙的实质。这一切,使大院像个超级蜂巢。里头的人们天天忙碌,干什么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他们不仅在隶属关系和工作范围上越来越细致,而且在生活各方面也越活越精致了。
除了看得见的墙以外,大院里还有一些无形的墙,非走到它跟前了才一头碰上。比如,东区二院那座湖青色建筑物,很普通的老楼,连着一条很平淡的老路,路面上并全无阻隔,地上连个禁止通行的标志也没画。但是散步的人们走着走着,差不多都在同一个位置止步,然后掉头返回——就跟撞到墙跟一样。就在人们止步的地方,15年前确有一道电网,老楼当年是档案库,一般人绝对不能走近它。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但墙的感觉已锲在人们下意识中了。人们只要撞在自己的意识障碍上,就跟撞墙一样会止步不前。
各种院落们或者翘露在外,或者匍匐于内,它们都环环相扣,如同一个个器官卧伏在大院躯体内,相互之间牵连着无数神经血脉。只要你不当心敲了一下这幢楼里的办公桌角儿,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敲了一下。如果这座小院着了凉,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会受惊打个喷嚏。这只巨大的蜂巢,簇拥着一种共同触觉,涌动着一种奇妙的生物般的天然沟通。
当然,某些方面又隔膜得要命。
刘亦冰很小年纪就知道这地方,从卧龙山大院出来,穿过军区大院北角门,顺一条甬道朝右边一拐,经过锅炉房、花房和一个废弃的哨棚,便可以潜入园林。走这条路,带有点非法的性质,沿途荒芜冷僻,堆着一些杂物,隔墙是保卫部的军犬房,稍有动静就发出吠叫。这段路是大院躯体内的盲肠,一般无人通行。但是,也正是这非法使刘亦冰感到战栗的愉快。一脚踏入园林时,她愉快得都要疯了。这成了她自己的神秘瘾头。
园林里有寥寥无几的扁柏、银杏,它们和别处的不同。别处的林木仿佛是寄生在别人的山坡上,而这里的每株树,都生长在它们自己的山坡上。叶片尖上带着绒毛,绒毛上匍匐着光。在这枝叶和那枝叶之间,似乎并无空间,而是分明地跃动着枝叶们的势头。草们一概叫不出名来,柔软得叫人替它担心,阳光轻轻落上去,便把它们统统按倒,同时释放出迷人的气味。刘亦冰走过去,它们迅速淹没她的脚印,弄得她每次离去,浑身是草叶味儿。池水呆着不动,嫩极了,似乎搁不住一个念头。但它们又那么沉静,瞧着简直可以从水面上走过一个人去。刘亦冰在这里经常感觉着,要替它们说些什么才舒服。
很久之后她也明白了,她许多少女隐秘悬挂在这里,她曾经用自己的念头指导这些草木生长
刘亦冰看见,季墨阳踩着露在草叶外面的石头朝自己走过来,便道:“才来!好难请噢。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们办公室的人非要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你有什么事。真是的,一套审人的恶习。搞那么严谨干吗?”
“这得问令尊大人。有什么样的司令,就有什么样的部队。”
刘亦冰有回到司令部情报局一处看个朋友,把那个住宅区一楼的住户几乎都打听了一遍,发现,居然没人能确切地说出本单元里各楼层住户的姓名。而且,说不出邻居们的姓名也罢了,他们对此居然也没有一点不安。至于她要找的那个朋友——她认为是一位在军界大名鼎鼎的情报技术专家,居然真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后来,她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他的家,敲门进去的时候,已经跟打了个战役那么累了。她跟朋友痛聊一场,又发现:他对几千公里以外国民党驻金门、马祖等岛的守军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个小小的连长多大岁数、月薪几何、思想倾向、有否同性恋等等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楼上住的是谁,不知道自己部长的夫人是谁,更不知道,正在他客厅里乱窜的孩子是谁家的。他每天在大院碰面的,并与之寒暄、微笑的人,他起码有一半不认识,却只管朝他们亲切点头。
刘亦冰说他“活得都要活晕过去了”!
他说,不该我知道的事,干吗非要我去知道?那些事,应当由该管那些事的人去管。他已经习惯于吃饭有管理处管着,看病有门诊部管着,用车有车队管着,水电钱粮都有相应的部门管着他不但给人管习惯了,更给人管得很舒服。
刘亦冰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深感治理这大院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大院本身,就是天才造物。随之,她也更加理解父亲了。父亲从他那只高背靠椅上,一直延伸到大院里每片草叶上。
这儿:院儿越小权威越大,院儿越小越有气质。“小院”搁口里叫叫可以,绝没有人真敢把小院们看小下去。比如帅府楼,天下谁人不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