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意浓
“等墨阳,唉我看见你走过两回了,没敢喊。”
“我随便走走。你等他,怎么不在家等?看多晚了,还坐在这冷石头上。”
莎莎没说话。刘亦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怔怔地问:“几个月了?”莎莎呻吟道:“六个多月了。”刘亦冰急忙替她把大衣裹好,扶她走到旁边杉树下,那儿有一只露天长椅,两人在长椅上坐下。莎莎似泣似笑地:“看我多傻,坐这么近,不知道边上有只椅子。”
“感觉好点了吗?”
刘亦冰一直暗中关心季墨阳和莎莎的婚后关系。听到他们如胶似漆,心内便怏怏地;听得他们吵过一架,又替他们提心吊胆这种怪怪的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坠入婚变,被更恶劣的情绪所替代掉。
一天夜里,刘亦冰从梦中惊醒,左rx房阵阵刺痛。她起来打开灯,对着镜子观看胸部,看出双乳不对称。她手伸到左乳深处慢慢揉着,揉到一个边沿清晰的硬肿块。这不是她的rx房——她怕极了。看着那从未哺育过的雪白的乳峰,暗道:我要死啦我真不幸,什么灾难都落我头上。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就我倒霉。我快死啦
刘亦冰被确诊为乳腺癌,迅速送到上海进行手术治疗。癌肿并没有扩散,她被切除了一只左乳之后,不久就康复出院了。可是,在她自己和在旁人意识里,她终究是死过一次而没死透的人。她表面上看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往日那种骄野高傲之气尽去,一言一笑更加楚楚可人。她的衣着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庄重素雅,益发衬托出脸上一副空灵容貌。她习惯于独处与沉默,经常是若有所失,或者若有所思的样儿。她比同龄女性多出一股中年妇女的风韵,又远比中年妇女娇嫩年轻因此,在外人,尤其在异性眼中看去,她反而具有一种说不出、品不尽、成熟而别致的魅力。她被大难摧残一番,竟然宛如重新出世,分外迷人。
刘达更加疼爱这个不幸女儿。几次应当携夫人出席的场合,他没带吴主任,而是带上了女儿。刘亦冰在众多夫人中,行止有矩,言语不俗,很轻淡地就占了上风。
那几年过得很快。一滑,就过去了。
季墨阳真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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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一座假山后头,站定在那儿,远远盯着刘亦冰。他看见她脸伏在膝头上哭泣,哭得双肩乱抖,露出雪白的脖颈,他几乎能嗅到那片肌肤的味儿他看见她哭够了,掏出一面小镜照了照,抹鬓,整容。之后她站起来,朝面前一丛蔷薇花乱踏乱踩,直把它们踏烂了为止。她朝前走出几步,又碰到一丛蔷薇,中间并肩盛开着两朵大碗儿似的花,格外触目。他以为她又要践踏,她却弯下腰,将那两朵并蒂花朵采摘下来,托在手掌上走。半道上,她撕开它俩,扔掉一朵,只托着一朵花,遥遥地走出了园林。
他独自在假山后头,思想许久,循来路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没写完的材料前发呆,忽然门口有人走过,才急忙抓过笔继续往下写,直到下班,也并没有任何处长找他。
当天夜里,刘亦冰与莎莎下了夜班回到宿舍,按照常规,她们聊一通才会睡。刘亦冰本不想告诉莎莎任何事,见她干枯且慵懒的样子,心内不忍,就把季墨阳要和她结婚的喜讯说给她了。莎莎顿时泪水花花流,搂着刘亦冰“冰姐冰姐”叫不休,然后,打开小柜,提出一堆巧克力、开心果等各色小吃,逼着刘亦冰把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这下子刘亦冰困窘不堪,她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如何找到季墨阳的,跟他怎么说的;季墨阳又是如何回答的,他怎么怎么地喜爱莎莎她一边说着一边提心吊胆,脸上还得保持些许微笑。莎莎兴奋地追问季墨阳怎样爱自己,任何一句话都死叼住不放,字字刨根寻底。刘亦冰才体会到谎话说不得,特别是在老爱说谎的莎莎面前更说不得,不小心说了一句谎话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它。她累得要死,莫名地生出股恨意:“行了行了!睡吧。明天你去问他。”
刘亦冰在那几年里养成一个习惯:每夜临睡前要独自出来散步。时间或长或短,有时散步散到快12点才回家。夜深人静,清风明月,林木为伴,孤影相随她在大院内轻轻地走着,从远方的楼房那里嗅到白日里太阳留下的气息,夜风透身而过,残叶在脚底很贴切地硌她一下。天一亮,这些残叶就会被警卫营扫尽,使路面干净得不像条路了。小径花圃林带,白天朗朗触目的一切,在夜色中都朦胧着,都若有若无着,于是整座大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好喜欢这种独自拥有一座大院的感觉,好喜欢此时万众入梦惟她独醒的感觉。她常走上大院中央主干道,那是大院的主脊椎骨,两旁有合抱粗的法国梧桐,银白色树身融化在夜色里,一股一股地蔓延开,浆汁味儿水似的在树身上流淌,她一头撞进梧桐气味中,偷偷地醉去,狂浪地醉去蓦地,一家的婴儿夜啼了,声音顿时把她钉在当地!她好难受,挪不动腿,非要等那啼哭声终止,她才慢慢离去。又有时,她听到某幢楼里小夫妻吵架,双方詈骂声刀刃般把夜撕裂、击碎,她贼似的赶紧逃走,总觉得那声音太像自己所熟悉的某个人。渐渐地,她知道了哪幢楼内哪户人家夜里躁动不安,便绕开那个住宿区走。渐渐地,她对夜中的大院有了几块心爱的地方,今夜走这块明夜走那块。每一块地方对于她都是赴约
回到家,如果刘达在,肯定没睡。刘亦冰就会推开父亲的门朝他笑一下,刘达抖抖手中的报纸或文件,也朝女儿微笑一下。刘亦冰关上门离去,两人这才会分别入睡。
大院的夜哨,最早知道刘司令的女儿有“夜游”的习惯。他们不敢惊动她,但是却不免窃窃议论,把她这个习惯暗暗传播开。
这天夜色如水,刘亦冰追循着一缕怪好听的草虫细鸣,走进了炮标小区。她散漫地踱着,正踱到好境界。心中块垒尽去,沿途空无一人,草木气息湿润浓郁,只见半个月亮浸在园中小池内,在细流的鼓舞下不断地跳跃,像要从水中跳出来。她好是喜欢,拿心捧着它,口舌衔着它,渐渐偎到水边上。忽听一声低呼:“冰姐”她被戳破了似的,身体一松,朝喊声那儿望去。她原以为那是一堵假山,现在才看清,是个人坐在那儿,裹着军大衣。那人体态艰难地站起来,摇晃着。“是我哎,冰姐。是莎莎。”
刘亦冰呆立片刻,才朝她走去,莎莎立刻歪倒她怀里,狠狠搂她一下,再放开,咻咻喘着,借月光细细看她。口角颤动而无言,那浓浓的情谊已使刘亦冰窘迫。刘亦冰感动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怯声问:“莎莎,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莎莎生疑了,万般委屈地道:“结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该先告诉我啊,怎么能先跟别人说呢?”刘亦冰只得装做没听见,端个盆子去盥洗室了。是呵,莎莎说的是,结婚这事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还没说呢,怎能先跟外人讲呢?又想,他既然跟自己讲了,岂不是把自己看得比莎莎亲密么?再想,这下子给墨阳惹祸了,待明天莎莎找他问,他怎么跟莎莎说清楚呢。管它,这小子有的是办法,准能把莎莎说得乐呵呵地
过了半个月,刘亦冰和许尔强结婚了,接着到天涯海角蜜月旅游。待回到军区大院,就听说季墨阳和莎莎也结婚了。她进入宿舍,看见莎莎的床只剩下光光的床板,床头柜和衣柜也都空空荡荡。昔日贴在那半边墙上的画片、年历,挂在那半边窗棂上的小雪熊、洋娃娃,统统摘取一空。由于去掉了美丽的饰物,那半边的墙壁、床架、桌面儿,都像残骸那样难看,以往被遮盖着的疤痕裂纹,此刻统统跳出来。莎莎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搬走了。
门旁偎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在刘亦冰身后猛然大叫一声“嗨”刘亦冰吓一跳,转脸气恨恨地看她。她并不认识她,而她竟敢这样放肆,现在的小年轻真疯。真敢!
“你是冰姐吧?我叫凌凌,院务处让我搬这屋里来住。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开门呢。结婚好玩吧?带糖来没有?”凌凌呱唧一甩臀,坐到刘亦冰床上,掀开枕头朝底下看。
“放下,”刘亦冰跺足喊道“你给我听好,住这可以,但是第一:不许翻我东西;第二:别叫我冰姐。今后谁都不许这么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