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意浓
“赫鲁”昂立在天镜峰顶尖上,背衬着金红色的天空,一声声引颈长嗥。从来没见它跑到那么高绝的地方,发出那么凄厉的嗥叫。它完全成了一头受伤的巨狼,浸在血泊也似的天光里,长嗥不止。声浪从云端往下滚落,声声如石,把山们都敲动了。它的头靠夕阳很近,每嗥叫一声身体便一纵,头颅就一下下敲在那巨大的、铜钹般太阳上!
季墨阳没命地往那儿跑。刘达等人沉住气朝那儿走,有人说了句:“‘赫鲁’出事了。”
到天镜峰下,专案组的人拦阻他们,不叫上。刘达将那人推开,大伙排着队上山,循吠叫声而去。到山顶,刘达看见一块平平的石板,石板上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叠着一套军装,军装上面,压着一顶军帽刘达痛叫一声:“那是老宋哇!”不要命地扑到崖头。
黎明时分,在老将军们起床散步之前,岗哨都已撤除,外面只留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花圃、河滩不管每天从四面山顶上吹下多少叶片和断枝,天亮前,士兵们都会打扫得跟抹了油似的又光又净。坍塌的石径被垫平了,撞歪的栏杆儿被重新竖直,雨后痕迹一丝不留。这里头透着士兵们的素质。也就是说,不管他们多么怀疑这帮子将军是好是坏,但自己仍然是个彻底的兵儿。刘达们羁居期间,每天门外头都是鲜嫩鲜嫩的,几乎舍不得一脚踏下去。所以,仅凭这几个小细节,将军们就敢断定:咱们军队绝不会变。
只有“赫鲁”的立场最为坚定,无论你对它多么亲切,它一直对将军们保持那种狗式的、幽幽的警觉。你进它退,你退它进,你行它止,你止它行,永远跟你保持一段可供它扑咬的距离。而且,它并不觉得它比你低劣,它似乎什么都懂,知道什么都逃不脱它的足爪。它虽然只身一个但永不孤独,它的骄傲是世上第一流的,它眼内常闪着君王也似的神气,昂立在桥头那块赭色岩石上。哦,它很会挑选站立的地方,它朝那儿一站,那岩石也显得不凡了。对于老头们的呼唤,它只射来银子般的一缕光。被它看上一眼就有一弹命中的感觉。
老头们因治不了它,便更加爱死它了。韩副主任拿它打赌:谁要能把它唤动了,输一支猎枪给谁。宋部长闻言心儿痒痒地上前去,口里叽里咕噜的,做出一种古怪姿势,向它献媚。只一天工夫,就使它消除敌意,第二天,就能抓挠它腋下——它最渴望被人抓挠的地方。第三天,便能向它下达指令,而它竟服从了。老宋懂一点驯犬的窍门。输掉猎枪的老韩愤愤道:“这狗东西,怎不再咬掉你一块手指,你那手真是叫狗咬的么?”
老宋说:“你看你看,头一条你就犯法。它不是狗,是犬。”
“赫鲁”静静听着,浑身呈待命状态。刘达很佩服老宋的理解。总结说:“老宋,你为那点真理付出过血的代价,自然错不了。再一条呐,赔上一条手指头之后,你对狗还没得什么仇恨,噢不!你只恨狗,反而爱上犬了”说得众老头嗬嗬大笑,连老宋也不得不笑:“好你个再一条呐!”
这个警卫排是从附近部队调来的,其成员全部来自农村,属于部队中最朴实的那一类兵儿。他们事前就受过有关教育。把教育中最主要精神抽出来说,就是几项任务:一、对待这些“前高级干部”你们既要警卫,也要护理,还要尊敬;二、每人要把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情况上报;三、对这里的一切要绝对保密,不但现在要保密,一辈子都要保密;四,你们之间还要互相监督,执行任何任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得两人以上
这些任务,对于年轻士兵们显然太沉重了。连刘达他们知道后,都替士兵们难受。说实在话,刘达恨这些专案组人员,就是从他们对士兵们的役使方式上开始的。
自从刘达他们入院后,疗养院霎时警备森严,附近添加了几处若隐若现的岗哨。这种森严又含而不露,外界看去,只影绰绰觉得这所医院忽然具有某种规格,气氛神秘,像中央首长在此下榻。这里的老百姓们又特傻,一辈子没到过百里以外的地方,没见过豹子般的“克鲁”没见过步话机,因此都猜是要打仗了,部队把“长官部”安在这了。进而又猜测这地方离苏联很近,打嘛该不就是和苏联老大哥打么?老干部初和当地百姓交谈时都笑,待后来得知这一片竟是革命老区,养育过大批红军,他们才愕然无言了。
刘达等住进一幢疗养大楼。楼四周又是人工引进的溪水,又只有一座小桥与外界相连。小桥可以用钢索吊起,以防大水将桥冲垮。老干部们把它批评一顿,说疗养院窝在这像个炮楼子,当年谁叫盖的?好好的军费掖进屁眼里了。另有人直斥宋部长:“老宋你怎么搞的吗?把疗养院安在这,用雷达都照不到它,是不是想避原子弹。”
宋部长当年是负责后勤基本建设的,解释着:“等打起仗来,你们就知道这位置好啦。它属于三线建设,我亲自踏勘的。跟闽北山区器材库、814弹药库、虹江档案库、116油库、闽航场站,还有五个兵站完全配套的!我统统踏勘过。”
“赫鲁”被收伏后,刘达夜里也能出来走走了。这天夜里,他走到专案组长房后,隔着窗户静静地看。他早听说“此人跟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样脾气,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老韩还说“狗屁!他配么,他只配叫昼伏夜行。夜猫子一个。”刘达早已觉得,此人露面最少,用心却最深。刘达不怕被别人当贼抓着,极想看他一看。凭什么你们随时可以从窥视窗看老子,老子不能看看你?
刘达没有看见专案组长,此人被半扇窗帘挡住了。却看见老宋坐在一只小凳上,捂着脸哀哀地哭在他对面,显然有人在念着什么,声音不清。老宋哭了一会,又朝对面那人跪下去,哭着说什么,那人只露出一条臂膀,将老宋拉起来,塞一支笔给他。老宋用那只仅有四根指头的手,抖抖地握住笔刘达心里狂叫“别签!”老宋已经抖抖地签了。然后,又坐回那只小凳,捂住脸哀哀地哭,这次哭法和刚才不同,双手狠狠抠在脸肉里,抠出深深的血痕。过了一会,房门开了。刘达看见季墨阳端着脸盆进来,请老宋用热水洗脸。而季墨阳在这种场面下,居然面色平静,似乎见多了。刘达恨哪——怎么能让一个小兵接受这些,怎么能够这样使用一个小兵?!老宋洗了脸,响亮地擤着鼻涕。洗罢,朝窗帘后头那人敬个礼,拧开门把走了。这时,刘达才看见那人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在屋内踱步。他很年轻,戴一架普通眼镜,背着手,指间拈着老宋才签过字的材料,来回走动。那材料如同一条白尾巴,垂挂在他屁股后头晃着。他踱步时的步态可比他年龄老得多,随后他走到窗前看夜色,或是望月儿他距刘达只几步远,刘达凝视着他,却并没有被他发现。后来那年轻人将窗帘一拉,合上了。刘达轻轻走开。
在回去的路上,刘达看见紫罗兰边上有一团黑影,凭感觉是老宋。他不敢走过去,怕他——虽然能够忍受耻辱,却不能忍受被人发现了耻辱。刘达盯着那团黑影,看久了,便看出老宋怀里搂着“赫鲁”眨动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火儿。刘达等着“赫鲁”向自己扑咬,然而“赫鲁”没动窝,只静静注视他。他一直站到老宋和“赫鲁”都离去了,才拔出木木的腿,回到自己宿舍躺倒,浑身已被露水浸透。天亮之后,他还从自己衣服上嗅到浓郁的草叶味儿
老宋不愧为久经沙场,第二天在众人面前,他还是从容着淡泊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中午吃饭时候,甚至还哼起歌曲儿,引得其他人兴发,也跟着开怀乱唱。只有刘达顶不住,一见老宋就心慌耳热,犯了罪似的。他悄悄地躲避着他,不忍心看他。
数天之后,为了缓解被羁将军们的情绪,院方组织他们进武夷山游览。宋部长不愿去。专案组知道,他主持后勤部工作期间,这一地区的每座山每道沟都跑过,所以也没勉强他。刘达等登车出发,把附近风景点都逛了一遍,郁闷之气稍解。返回疗养院时,已是残阳如血,漫天红透。交通车开到距医院还隔一座山处,车上人忽然听见“赫鲁”狺狺吠叫。刘达等不以为意,陪护他们的季墨阳却催促停车,抢先跳出车门。老头们陆续下来,举首朝吠叫声望去,都呆住了。
人说:仗没打呢,我们先来坐牢。没想到你当初辛辛苦苦的,竟是给自己盖牢房。
老宋说:“早知道要把老子关这儿,那年我就该给这医院增拨50万,建设好点。”
老将军们一人一小间房,带卫生间。每周有医务人员巡诊,吃饭排队进大食堂,人手一份碗筷,各领两菜一汤。米饭随便用,吃多了不管,吃剩了要挨罚在等候饭菜出台的时候,他们就排成一路纵队站着,用右手的筷子敲着左手的碗,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口里衔着、脚下踩着这节奏乱哄哄唱。他们歌喉粗细不均,还老忘词,常把国际歌中某段词儿,唱进“向前、向前”里头去了。发现错误,反而惬意得很。
将军们过起了大兵的日子。总的看,条件马马虎虎,就是心理上压抑。他们每人房门上有一扇半尺见方的、带玻璃的窥视窗,原本是监护病人用的,现在可以很方便地透过它看见屋里一切动静。尽管它后头并不总是有双眼窥视,但只要那扇东西在,感觉上自己就是被一束目光按死了。他们天天学中央文件,交待个人历史,把往事一件件撕开来搜查。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也老有人启发你遗忘了什么,并追问为什么遗忘。因为在政治上没有“遗忘”这一说,只有隐瞒。他们天天面对面地开会,再背靠背地揭发,再面对面地核实,再背靠背地反省。材料纸一领就是一摞,没完没了地写。以往有秘书代劳,现在每个字都得亲自下笔,弄得错别字满纸乱跑,害专案组人读了又是紧张又是好笑安眠药控制使用,中档香烟和茶叶则保障供给。以往脑壳一落枕就打呼噜的老头,现在也改为说梦话了。清晨起来,一听隔壁人告诉自己昨夜说了梦话,吓得再三再四追问说的什么,逼得人只好说“没听清”渐渐地,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敢信任了,碰头不说话,饭堂死气沉沉。就像听到一声号令,刷地,他们全部都瘦下去了。
夜里,由季墨阳和他的战友们轮流巡逻“赫鲁”闪动绿幽幽的眼儿,沿着河边无声地走动。偶尔发出一两下低吠,随即被士兵喝止。但是,让楼里头睁眼躺床上的老将军们听来,狗叫尚不足畏,倒是那斥叱声更寒心些。武夷山夜里如有月亮,那月色就极清嫩,站在院内就跟站在一口井里似的,四壁群山黑黝黝如井壁,人除了上天再也无处可去。刘达才知道,白天的美,是以夜晚的凄清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