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醉太平
“我曾经希望,有一天你来坐这个位置虽然你也有些‘不健康的情绪’,但你可能会比我更高明一点。你毕竟年轻嘛,没吃过人血馒头,见也见过—些,而且,你等得起,年龄优势在那摆着,完全可以再等两届。哈哈送书去吧。”
夏谷要了个车,抵达黄秘书那里,选上书,顺带又找了两个熟人,了解最近军区党委的内情。探到消息之后,匆匆赶回来。他心情有些激动:这次,季部长的消息不可靠,而他的才是最可靠消息。他回到部里,季墨阳已经下班了,他又找到季家,莎莎告诉他:季墨阳换上便衣出去了。他走到大院主道上,问一问路边那修自行车的师傅——尽管许多人不认识这个老头,但夏谷知道,这个老头认识大院里所有的人。包括许多已死去的人。老头说:“季部长嘛,出太平门啦。”夏谷突然明白季墨阳为什么出太平门他斟酌片刻,也踱出大院北面的太平门。然后,沿着太平湖小径,登上太平山,越过太平寺,进入那幢由庙宇改建的太平酒家。
在酒家露天平台上,他看见一群将醉而未醉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地,喜笑颜开地,窃窃私语地,愁眉苦脸地沉浸在各自境界中。透过他们头顶,他又远远地眺望到军区大院。此刻阳光明丽,大院如同巨大盆景儿铺展在天边,成为这群又似浑噩又似幸福的酒客们的映衬。太平山上春色撩人,各种花卉竞相开放,花的芬芳合着人的腥味儿远远近近地袭来。他笑了一下,登上顶楼。估计季墨阳正在独自痛饮,将醉得半死不活。他知道他今天为什么非要大醉一场。他想赶在季墨阳还没有醉得失去理智之前告诉他,刘达等军区常委们,在最后一次党委会上决定了:驳回他的休息报告,往事不予追究。但是,先前原拟提拔和调动的事也撤销了,他还当他的部长,仍然是并且只能是部长。刘达原话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他说的这个“放”是指不许去职,要继续使用的意思。此外,石贤汝提为副部长的报告也没通过。反对此事的竟是韩世勇,他没说具体原因,只淡淡表了个态,原话竟也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而韩说的这个“放”则是不予提拔暂不使用的意思。
夏谷想象着季墨阳听到这些消息之后的表情,不禁有点自得,季部长判断错误。另外,稍稍有点担心,假如季墨阳已经醉倒,满口胡言乱语,就在关键时刻又闹出个丑闻来了,不值。
夏谷走近顶楼那间雅室,推开花格门儿,看见季墨阳正临几凭窗,坐在那里凝望太平湖水季墨阳感觉有人,转过头来望定夏谷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几天后,军区机关举行了两个悼念仪式:一个是隆重的“无产阶级忠诚战士许淼焱同志追悼会”;一个是凄清的“刘亦冰同志追悼会”季墨阳接到暗示,只能参加前一个追悼会,不许参加后一个追悼会。季墨阳知道暗示来自何种背景,他不睬,仍然去参加冰儿的追悼会了。只不过,他没能进入会场,而是独自站在礼堂外面,站在空阔的水泥地中央,面对灵堂垂首伫立。假如他进了会场,也许人们不会注意到他。但由于他远离人群、遗世孤立,仿佛独自开一个追悼会似的,人们就都注意到他了。男女军人从他身边走过,吃惊地看他。刘达经过他身边,一言不发地过去了。只有刘达的夫人吴紫华站住和他握手
当年秋天,季墨阳向军区党委递交了退休报告。他才45岁,就以健康原因为由,请求提前离职休息。此举在军区引起巨大震撼。
一个年轻干事推开夏谷办公室的门,恭敬地道:“夏处长,季部长请你到他那去一下。”
夏谷唔一声,年轻干事把头缩回去。夏谷拿上圆珠笔和小本子,沉稳地走上三楼。他敲一敲部长房门,然后推开进入。季墨阳一笑,从办公桌后面起身,只说一个字:
“来。”
夏谷低语:“刘亦冰周年忌日。”
季墨阳道:“今天是4月1日。在西方是愚人节,在我们这里却正是百花盛开,令人陶醉。我们一年到头有那么多节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类似愚人节的日子呢!要知道那是一个多么聪明的节日啊,让你公开地说说假话,过一过相互愚弄的瘾,把肮脏本性宣泄掉一些。这样,在一年中其他日子里,人可能真诚得多了”
夏谷看见,季墨阳台桌上无酒,空荡荡台面上只搁了一只茶盅和一只紫砂壶。他说罢那句话,又兀自凝望山下的太平湖。他一只手前伸着,静静抚定了那壶茶。
1993年7月25日于南京北极
夏谷快步赶到他桌前。季墨阳指指桌上一大堆书:“你亲自把它们送到党办,交给刘司令的黄秘书,他在等着。”
夏谷看了看书目:史记、资治通鉴、鲁迅全集、金瓶梅他抬头看部长,两人会心地笑起来。刘达又要离职休息啦。两人对此都不再发表意见。夏谷沉吟不已,满脸忧心忡忡。季墨阳道:“别这样。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要愁眉苦脸。”
“部长啊,我才得一个消息,你那个休息报告总部已经知道了。恐怕,不但批不下来,还会叫你写检讨。部长你要有个准备呀。”
“我也得到个消息:我就要被免职了。他们说,我身上不健康的情绪太多,关键时刻不可信任。很多老账,此时也要一块跟我算了知道谁来顶替我吗?”季墨阳注视惶恐不安的夏谷“不是你,是石贤汝。”
夏谷点头,语意不明:“可以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