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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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虹宾馆大餐厅里灯火辉煌,十几张圆餐桌成两路纵队排开,恰好烘托出顶头那张主宾席。各餐桌上均是灿烂夺目,按照某种造型优美地摆设着花色冷盘,大小酒杯,和三种以上的瓶酒饮料。当中则是用多道水果拼置成一只五彩凤凰,凤首昂然耸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宾席方向。灯光映射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缩成珍珠也似的小光点,将杯中洒浆变成液体琥珀。厚厚的餐巾折叠成不同形状,散发出淡淡果香。服务员亭亭地伫立在餐厅两旁,宾馆总经理则站在门口——可通视厅内厅外,表情丰富:兴奋紧张自信疲乏统统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里。忽然他身体一动,与站在对面的副经理同时伸手,各拉开一扇玻璃大门。刘达和韩世勇把中将夹在当中,三人并排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军区领导,政府官员,和参加演习的军师职干部。韩世勇呵呵大笑,同总经理等人握手。刘达眯着小眼,很满意地瞟几下大厅,一挥手:“把那洋腔子调调给我换掉,叫得人烦。”他是指大厅音响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经理意识到失误,应声匆匆去了。稍顷,大厅里响起了的刘达爱听的民歌曲调。中将连连请刘达韩世勇先行,刘达也不推辞,前头走了。韩世勇与中将随行,大群领导跟在后面,即使在无意之中,仍是职务高的走得靠前,职务低的自行靠后。
大约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全体人员才纷纷坐定。熟人与老友们,不断地寒暄。
已经望见路口了,中将的黑色轿车停在树阴下,头戴钢盔的调整哨笔挺地站在路心。季墨阳估计进入人群之后,谈话就该结束了,他略觉遗憾,扫尾般地表示:“每次见首长,对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东西平时感受不到”中将打断他:“行喽,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问你,你对观礼台上发生的事怎么看?”
季墨阳微怔,中将面无表情。季墨阳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丝毫不敢大意,沉吟片刻:“我个人看法,刘司令员是有意为之。”中将唔一下:“为什么?”季墨阳艰难地:“他可能对一些事不满意”中将又唔一下:“什么事?”季墨阳再也无法回答了。中将道:“你对你们司令还不够了解哟,我看他是针对我来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刚才说的也对,刘司令对很多事不满意,老喽,动不动就怒气冲冲。哈哈,给他挑了个发火的好地方。三万余人的大演习,整整延误了l0分半钟。不应该嘛,不够严肃嘛,态度也不对头嘛!”
季墨阳默默倾听,一言不发,似是深有同感。
“季部长,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写个材料?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只讲事实。写完了,交给我。啊?”中将以商量的语气说。
季墨阳刚要踌躇,就马上意识到此事绝不允许踌躇,立刻应道:“是。”话音脱口后,他心内就充满绝望中将点点头,亲切地笑,谈起自己去年下部队,在藏北冰川行车遇险的情况:他们差不多已驶出冰川了,却碰上几只野牦牛发疯般冲过来,几乎将他们的越野车撞翻,挡风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结果是,当天晚餐他们就吃上牦牛肉了。中将语气轻快,夹叙夹议。季墨阳对这个并不危险的故事大赞几声,并出于礼貌,还假装好奇地问一下:“那肉咬动咬不动?”脸上木然地笑着,两人且走且谈,直至进入轿车。
“首长,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说我早忘了。他们怎么连这事也向你汇报。”
“因为这种事最生动嘛,大家看它像看戏。”中将兴致勃勃,索性站住脚,放开来说“这次考察干部,我顺带着也考察了你一下,总的看,无论上头下头,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挺佩服,说很难找出像模像样的毛病来。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找不出毛病这本身就不正常。再举个例:某人告诉我,‘季墨阳惟一不像部长的地方,就是他从来不失误’。讲得多有意思?你有何感想没有?”
“挖苦到家了,杀人不见血。”
“哈哈哈他们是说你城府太深,办事滴水不漏。同时呐,蔫巴巴的,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谁说的。”中将很愉快。
季墨阳按例回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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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将刚迈进军区天虹宾馆大厅,季墨阳就有意迟缓几步,让中将独自走在桃红地毯上,不再与他并肩前行;服务台那边的几位小姐,见中将出现了,霎时如沐春风,婷婷起立,含笑目视,那仪容举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过训练。中将柔和地朝她们摆摆手,向左首电梯走去。沿途偶有军人相遇,也都敬礼立定,待中将过去之后再走自己的路。那座电梯在中将轿车开到门楼时,就已被人控制住,此刻只供中将及随员使用。电梯轻盈直上,抵达19楼,中将在此下榻。季墨阳敬个礼,道:“首长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就告辞了。”
“有什么急事么,要是没有,我再耽误你一下。刚才说的那个材料,现在就弄出来吧,不要长。行么?”中将掉头指示方秘书:“把我房门打开,让季部长用。我们几个都到会议室去”
季墨阳一言不发,轻轻点头。待中将离去,他还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后只身进入顶头那阔大的套间。
空调器微微送风,套间满是秋意。人乍一入内,就像走进空谷林海,空气水似的清润。窗前,耸立一株近两米高、卧龙般的五针松,灿烂得绿,如同大云朵浮在空中,光那只瓷质松盆也大如澡盆,上头临摹仿古字画。不知是谁送中将的,这礼物送得可真有气派!它肯定上不了飞机的机舱,也进不去火车的包厢,那么只有一个法子了;派专车运送到北京。季墨阳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面大镜子前,用审视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几分钟,才缓缓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之后,踱出来细细欣赏那株名贵的五针松,他估计,这棵松的树龄已有三百年了,无数寒暑都融进它肌理里,观之使人平心静气,思绪幽远中将轻描淡写地使他陷入某种绝境,即使不叫绝境吧,也是无一寸伸缩余地。20多年来,类似的情况他经历过不少,每一次都圆满地回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没有种下祸根。这一次,他无法再回避。因为,回避本身就会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说中将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说刘达知道此事后——无论他写了还是没写,也都会对他存疑。他将在心里吊着但嘴上不问:为什么他不找别人非找你呐?“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唉,话说得无懈可击,但这可能吗?假如真是纯客观地写出来了,关键还得看怎么使用这材料了,由谁使用,在什么场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么越是无观点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各种各样观点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观点就是有价之物,无观点才是无价之物,它发挥起来没边的。总之,它肯定对刘达不利。何况,它出自军区一个部长之手,光是它的出处,足已令上头不能小视。唉,为什么非要找我写呢?只能理解为:这本身就是个检验,检验自己对中将是否忠诚,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许,连怎么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不愿意写它。证明你究竟是站在刘达那边,还是站在中将这边季墨阳回忆起当时边上没有其他人,空旷山野中一对一的谈话,将来万一有事,无人可为你旁证。不知内情的人,完全可以认为是你主动写它的。季墨阳决定:写。不过写之前打电话向刘达报告此事。走到电话机跟前时他又犹豫了:这样做会不会扩大两首长之间的矛盾呢?刘达会不会相信自己呢?中将会不会辗转知道自己曾挂过这个电话呢?万一他俩之间亲密沟通了,恐怕又会一致地把自己视做投机小人。高层的变化难以预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请示——这也是季墨阳多年谨慎遵守的原则。他反复犹豫着,到后来,竟恨起自己这股子丢人的犹豫劲了。人都是在犹犹豫豫之中,才变得胸无大器的,越是犹豫越没机遇。太复杂的事,恰恰只能用员简单的办法去处理:凭直感决定。两害在握取其轻,当官当到他目前的程度,才华已不是决定性要素了,再想上升,关键是看你在高层有无背景。他决定写,立刻就写。他还考虑到单写此事显得太突兀,应该放入演习的总体情况中去写,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进入构思,立刻头脑活跃,苦恼全消。稍顷,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张双人床般大的写字台前,凝神挥笔。
“应该知道!”
季墨阳心里低吼一声,石贤汝!随即承认:“是的,我知道是谁。”
“这才对嘛。”中将也不问是谁,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致迷了。他顺手指一处布满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搁在北京,还不成了情人窝子,最起码也得开门票卖钱。在这,随随便便都是,看都没人看。好地方哟。”他微笑了。
刚才从观礼台下来时,中将不是这样微笑的。当时,他的微笑是一种节制着的愤怒,是一种终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韩世勇光彩在于大笑,中将的光彩在于微笑。
在陪同中将的20余天里,季墨阳亲眼见到许多军长师长对中将毕恭毕敬,汇报时,如履薄冰的样子。饮食太精美了,怕他说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们像应付一个灾难那样小心翼翼地应付他,当然更像应付一个巨大希望那样迎候他。确实,中将回总部一句话,就能够影响他们前景。就连季墨阳,也因为伴随中将,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职务比他高的领导,见了他主动打敬礼,还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自然。一有机会,他们就拱到季墨阳身边,打听中将说过什么话,对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点的,不直接问,而是万般亲热地偎过来,说些让人感动的话,期待季墨阳主动流露内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颇为季墨阳所敬重,仅此一刻,也带上生硬的技巧感。硌得季墨阳难受。他反视以往,不禁连以前的敬重也丧失了。季墨阳因看得太多,闹得眼酸不已,心内百味交集,常想刘达:只他一个,遥遥地、仿佛天生对头般地跟中将过不去,甚至不惜过分。韩政委呢,也许内心跟刘达一样,也许为了工作为了下级们的前程,才软软和和的,水似的裹着中将。他考虑问题之细,连中将坐什么车,派谁做驾驶员,卧室里摆什么装饰,早餐桌上搁几样糕点都一一过问。可真应了韩政委一句老话:政治工作就是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