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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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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第一个发现冰姐脖子上那爱的印记,哧哧笑,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暗中为她高兴。她偷偷地将此事告诉妈妈,她以为那是一位男士的作品,弄得一家人都悬望不已,想看见那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刘亦冰。那两天,刘亦冰竭力躲避家人,她在镜前盯着脖子,蓦地升腾阵阵恨意。她恨季墨阳好几次,她都感到身体从痕迹那儿裂掉了。一半坐在这,一半掷向季墨阳。恨过之后,便觉异样畅快。小妹有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婴儿,两口子整天幸福而混乱地围着那只襁褓转。平时,刘亦冰很少过去照料她,似乎那是一个上了发条乱叫不止的玩具。但小妹两口子不在家时,她就进入那间卧室,抱起她来,舒舒服服地摇晃着,亲吻她小小躯体。婴儿那阵阵奶香,那水汪儿似的绒毛,和那扑扑乱动的枣儿似的手足,深深地陶醉刘亦冰。有一回婴儿的小舌头竟舔到她脸,弄得她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还有一次婴儿饿了,在她怀里乱拱,竟然隔着她的衬衫觅到那只健康的rx房,一口叼住不放。刘亦冰当即僵立,不敢动,眼泪夺眶而出小妹回来,她回避开了,怕在她面前失态。刘亦冰掩藏着把婴儿据为己有的欲望,她不得不回避。

于是,刘亦冰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她在这个家里像演戏,她是个被钟爱的贼。家人们竭力使她快乐,她为了使家人快乐也装做快乐,因此大家都没有快乐。她必须离开。她开始认真考虑嫁给那个台湾银行家的事了。考虑最多的,不是在何时结婚、在何处生活等等,而是如何减少此事给父母造成的伤害,怎么跟爸爸说。毫无疑问,他们会受不了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一痛而绝。爸爸问:“你怎么会嫁给那种家伙?”她就说:“除了那种家伙,谁肯要我呢?”

耳机里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才有个颤动的声音说:“你猜”

季墨阳立刻知道她是谁了,镇定地:“你好。有什么事吧?”

“我在你的房间,1812号,对吗?”

“刚才是你给司令员挂电话?”

“是的。但爸爸不知道我在宾馆,还以为我在家里。”

季墨阳在大厅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轻的军、师长们同席。他不时注意观察刘达,发现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阳明白他为什么快活。首先,战役演习圆满结束,虽有不如意处,但成效还是显著的,尤其在各兵种协同方面,比预想的还好,这太难得了;再者,中将明天就要离开军区,应该热热闹闹送一送。今天上午的党委会上,中将汇报了此次考察干部的总体情况,是拿着那份准备上报军委的报告边念边说的。出乎季墨阳预料,他对军区高级干部队伍的评价相当高,对这次战役演习的评价也相当高。这使常委们喜气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个节庆,许多干戈化玉帛,方方面面的人都紧张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宾席台面上的欢悦,有极大的感染力,能够在一瞬间弥漫全场。然后,全场的欢悦,又浪头般反馈到主宾席那里去,彼此交融,壮阔不已虽然尚未举杯,人人已有些许醉意。季墨阳看着那一大片灿烂笑脸,悚然心寒。

刘达率先起身致辞,他举着银闪闪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来来,一起干一杯!”说罢,自己一饮而尽,把空杯亮给全场人看,然后认真地催逼左右照样饮干。他在这种场合不会说话。韩世勇也举着一只装满矿泉水的大杯起立——他从去年开始遵医嘱戒酒,即使在今晚这种场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讲了几条:演习结束了,大家要把经验教训带回去好好总结。军委工作组比我们更辛苦,我们集体敬某某同志一杯!该说的都说到了,韩世勇很豪迈地高抬双臂,一气将矿泉水饮下半杯。接着,中将举着杯子直走到场心来,这个位置和四面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较近。他声音不高但气韵饱满,目光明亮地看看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时让全场人都能够看见自己。他说起他为什么要到军区来,来了之后学到了哪些东西,印象最深的几点是什么。他说在短短时间里他已和同志们建立了深厚感情,他舍不得离开大家,他感谢军区的支持,感谢今天晚上的服务人员。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门边的宾馆总经理姓名——引得全场人都朝他望去,总经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弯腰致意;最后,中将祝全体同志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雷鸣般的掌声,长达几分钟。掌声不仅是对中将表示敬意,而且是军官们自身热情的肆意宣泄,并包括故意对今晚气氛的推波助澜。甚至,还带点“终于说完啦,可以开始吃喝了”的庆祝心理。接下来,除了主宾席那里仍轻谈慢啜之外,其余各桌都攻击般地豪饮开来。

季墨阳朝那儿一坐,立刻成为同桌军师长们的交谈中心。他们一面灌他酒,一面设法掏他话。季墨阳也佯嗔薄怒,弄得大家欢喜不尽。这时,刘达一手执杯一手执瓶,来给各桌军人们敬酒了。他先从最远的桌开始,于是走到了季墨阳他们面前。满桌人轰轰烈烈起立,一齐向司令员举杯。刘达看清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壮派,军队的宝贝蛋子,我就知道你们会窝到一块。不错不错,这次演习,你们干得都不错,酒都斟满没有?好,我有一句丑话送你们,给我好好听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能翘xx巴,后头不能翘尾巴”少壮派们乱哄哄笑,一叠声叫是。刘达带笑的小眼睛,有意无意扫过季墨阳“都听清了吧,谁翘,我砍谁。翘什么,我砍什么!哈哈哈到此为止,我的话不许出这张桌。干了,干!”刘达一口饮尽,自己用带来的酒瓶给自己斟满酒,又朝下一张桌面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经轰轰烈烈站起来了。

“我马上来。”季墨阳放下电话,坐在大厅沙发上沉思。刘亦冰打破他俩旧日的默契,终于来找自己了。这是一时冲动还是出了不可预料的事?假如是出了事,那会是什么事呢?她声音里好像有莫大隐情,这时走上去见她,将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呢?假如不见,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呢?此时已经不便再回到宴会厅去了,刘达的眼睛会远远盯着自己,等候自己上前汇报电话内容。当然他不会询问,他只会若有若无地掠来一眼。

季墨阳透过玻璃大门,注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那里面正沸腾灿烂的光,人影绰动不止,声浪却一点也传不出来,看来宴会渐至高xdx潮,已到了那种忘却官大官小、不再顾忌言行身份、个个肆意开怀的时刻。同时,也是对杯中那一星酒底儿有无饮尽而争执不休的时刻,他们摇摇晃晃又锱铢必较,许多真情实感和妙不可言的稚拙,以至可爱的丑态也都将在此时爆裂出来,以至全大厅的人似乎都摞成一堆了。季墨阳忽然感到刘亦冰很可怜,当她形单影只地从喧闹边上悄悄走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怎么避开宾馆里这么多认识她的人的?他走向电梯,碰一下感应键,门开了,他走进电梯间。在门关紧前一瞬间,他警惕地朝大厅扫视一眼,只看见服务台小姐津津有味地读一本画册,那专注程度,如同一株匍匐着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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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亦冰在客房软床上坐了片刻,感到不舒服,这种床设计得不适合坐而诱人躺倒。她坐到沙发上去,检视脚下的鞋、连裤袜、月白色套裙,并将裙裾抚弄几下使它看上去自然一些。之后,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拘谨了,坐也坐得跟在公众场合一样。于是她又把裙裾再度弄乱些,皱褶潦草些,使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衣饰打扮。季墨阳电话里的声音一直钉在她耳朵里,那声音充满吃惊而不是惊喜,所以,她有点临战前的激动。所以,她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当他进门时,她将一言不发地坐着不动,听他如何把吃惊偷换成惊喜。她要看一看由于自己乍然降临,他究竟会不会将她视做一个灾难她想了一下,竟想不起有多久没见季墨阳了。这么说,她早就成功地抛开他了,她顿时为此产生欣慰。想待会问问他,看他是否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等于曲折地告诉他我都快把你忘啦!他肯定能当即说出那个日子,侧脸一笑,明白这询问其实是个考问。

近几个月来,刘亦冰有了新的交际生活,她和另外一些离婚或未婚的女士们组成沙龙,自称单身女子俱乐部。这些女士个个很有身份:大夫、经理、记者、作家、研究员、市政机关干部大都30余岁,正处于女性风韵巅峰时期,一举一动都流露成熟的魅力,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们洗尽早先的媚态和幻想,在独身中自寻欢乐,尽量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办法是加倍地活着。她们常常聚到一起,做几样爱吃的东西,评议世上的蠢男人,从笑骂他们中得到许多满足。她们的孩子大都交给父母亲带着,工作之余,也常常进入市里最昂贵的歌舞厅,旁若无人地高唱卡拉ok。她们一般不跟男士跳舞,而是两个女伴搂着一起跳。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在边上看得眼热,主动上来相邀,那她们也接受邀请,微笑地、雍容地偎入他臂膀,很协调地把自己搁进他感觉里去。男人们认为跟她们跳舞十分陶醉,她们不像未婚小丫头那样没自己,那些小丫头只稍一搂,要么水珠似的化掉了,要么跟泥鳅般乱动,根本没有跟她们相拥时的那种温馨幻境。但不知怎地,跳舞跳得再投入,也无人敢借机对她们稍施轻薄。她们只需略显机锋,就足以使得那男人自惭形秽。然后,她们往往又呵护受伤的他一下,使他不致于太窘。刘亦冰刚进入这个圈子,就准备一辈子呆在这圈子里了。她认为这是俗世上的尼姑庙,内中又有精神净土,又有人生欢乐,而且特别引人注目。尽管她们并不想引人注目,可事实上就是有那么多人仰望嘛。刘亦冰似乎又回到以前状态——习惯于被目光簇拥,并且在被目光簇拥时特别出魅力。她是她们当中佼佼者。另一个佼佼者是于萍,戏校的舞蹈编导。她们两人天然地成为这个圈子的核心。有一天,刘亦冰在公园认识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后来知道他是台湾银行家,已有三个孩子。他一见刘亦冰就迷恋上了,很悲壮地苦苦追求她。刘亦冰觉得此事太有趣了,父亲跟国民党打了半辈子仗,自己竟要嫁给国民党丈夫。她并不爱他,只觉得他同刚上市的鱼儿那样新鲜,同内地人大不一样,起码不令她讨厌。同时,她也扼不住那种类似探险的情致,便欲进欲退地和他建立了交往。于萍得知此事,以为刘亦冰真爱上那个狗男人了,伤心得扑到床上大哭。刘亦冰很为朋友真情所感动,便搂起于萍那滚烫的身体。于萍呻吟着,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去,接着痴痴地吻她面颊,气息若兰。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电击刘亦冰身心,每根神经都在体内昂立,她差点炸掉,随之晕眩如泥后来她衣衫零乱,几乎烧焦了地跑到外屋大哭。于萍跟出来,跪到她面前,久久沉默,脸上的样子是神圣的绝望,却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两眼深如寒井。这件事只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结束了,刘亦冰从此退出那个圈子,脖颈上带着于萍在狂迷中咬出的齿痕

此时,季墨阳这桌的人才松口气,一个副军长低语:“乖乖,老头子还是这么厉害呀。”

刘达以玩笑口吻说出的那句粗野话,其实是对他们这群仕途灿烂的人一种警告。要他们别闹离婚,别狂妄自大。近些年,这类事发生的太多了,令刘达很是烦厌这句话季墨阳以前也听说过,还曾有人将刘达此话概括为“两巴主义”今天,刘达当着众人面,借着酒劲又把此话摔到他面前。他心头一颤:难道司令员对我有什么误会?

一个服务员走到门厅,跟总经理说了几句话。总经理点点头,又带着那话儿走到刘达身边,低声向他报告。季墨阳从口型判断,大概是请刘达接电话。刘达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厅。季墨阳被众座裹胁着,又身不由己地举杯,几杯热酒下肚,心头忧郁也渐渐消除。再过一会,他也顺势忘却一切,索性求个痛快,一醉方休。不知过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动容,目光统统望定一个地方。季墨阳叫着:“你们犯什么傻?喝呀”猛觉得肩头被人一拍,杯中酒都洒了。他回头看,刘达阴森森地站在面前:“请你接电话。”说罢,掉头就走。

同桌人顿时惊诧不已,随即开玩笑:这个电话的规格太高啦,刘司令亲自来请

季墨阳窘迫地朝他们笑笑,想幽默几句再走,因心乱如麻,一时又想不出半句妙语,只好无言离去。途中,他着意使步履从容不迫,走到服务台前,从湖蓝色大理石台面上拿起那只话机:“我是季墨阳啊。请问你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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