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涂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打着喷嚏,把脸掉向一边去,过一时,他们照规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处,在湿湿的地上,站着或蹲着,在黑暗中把一个日子一顿晚饭打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强梁的祖贵,就同那个在任何时节、任何场合里,总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上士身分的张师爷,依照晚上两人商量好的办法,拿一张白纸,一块砚台,一支笔,挨家来查看,看水是不是已浸进了屋子。又问讯这家主人,说明不必出一个钱,只写上一个名字,画个押,把请愿禀帖送到区里去,同时举代表过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这些事自然是谁都愿意的。虽然都明白区里不大管这些事情,可是禀告了一下,好象将来出什么事情就有话说了。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哪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张师爷也是好人,他一见了我,就说要教我认字。我说我不想当师爷,还是莫认字吧。他不答应,以为我一定得认识点字才对。他要我拜他做老师,说懂得书,那是再尊贵没有了。”
“认字自然是好。他成天帮人的忙,祖贵骂他,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头闷到水里去,淹得他发昏,他就从不生气!这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人太好,命才那么坏!”
因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个在学剃头的孩子四容,平时顽健如小马,成天随了他的师傅,肩挑竖有小小朱红旗竿的担子,到各处小地方去剃头,忽然也害了这脏玻这寡妇服侍到儿子,忙到过公医院去讨发表药,忙到过药王宫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过花园那边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给收拾了。
妇人见到了秃头七叔,就走过去喊“七叔”秃头望着妇人,看看妇人的神气,以为孩子死了。秃头说:“怎么,四容孩子丢了吗?”妇人说“没有。我听人说小五小四,”秃头略略显出慌张:“你来,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说话。”
秃头就烟馆门前摊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纸烟,端整了一下头皮上那顶旧毡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妇人不好说什么话,心里也乱乱的,就跟着秃头走去。秃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谁说不是那个母亲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亲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两个?
妇人到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指,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交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床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荡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他们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辅佐真命天子!”
“说鬼话,你乱说这些话,要割你的嘴!”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那么乱说,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两人吃着切饼,喝着水,说着各样的话,黑夜便来了,黑夜把各处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领后,一切都消失了。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床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脱脚下浸湿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床上吃夜饭。四容见到他娘发笑,不知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
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泄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到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帐。“
“他们都能记帐!”
“他日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帐?”
“祖贵病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