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我说:“为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摆脱就可以摆脱。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脱了。贤巴也永远摆脱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字眼。
父亲肯定也感到了这个字眼,他一下把我挡到身后。花脸侧身靠在那幅鞍具上,身边歪倒着两只酒瓶。他的脸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烬里是细细而又刻骨的冰凉。父亲把他的身子扶正,刚一松手,他又扑向了火塘。父亲叹口气,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跪下来,再次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他心爱的马鞍,可以驮他去到遥远温泉的马鞍上。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实表相。贡波斯甲的脸整个被火烧成了一团焦炭。这时,nhk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新闻,说是在日本这个伽蓝众多的国度,有一座寺遭了祝融之灾。画面上是一尊木头佛像被烧得面目模糊的面部。那也正是花脸贡波斯甲被烧焦的面部的模样。
我最后看到的花脸贡波斯甲就那样带着被烧焦的模糊面容背倚着那副光可鉴人的鞍具,我和父亲慢慢退到门口,父亲伸出手,小木门又咿呀一声关上了。于是,那张脸便永远地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
我们在木屋的台阶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过膝的积雪。父亲砍来两段带叶的松枝,于是,我们一人一枝,挥舞着清除屋顶上的积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两旁的边坡上,很轻易地,我们就够到了那些压在房顶上的积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现出了厚厚的杉树皮苫成的屋顶。
一根火柴就将这座木头房子点燃了。
我的嘴里又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老天爷如果怜悯我的话,就不应该让我的舌头继续发麻。可老天爷把我给忘记了。不然的话,舌头上的麻木感便不会扩展到整个嘴巴。
工作组长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老师说:“你看这个孩子,求人的时候都不会笑一下。”
老师叫我来,是表达进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虽然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头也不会发麻。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滚烫的泪水涌上来,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泪水,便仰起脸来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了。
但别人还是要将她彻底粉碎,工作组长坐在椅子上,说:“刚才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现在你说吧,看来,你说话我得仔细听着才行。”我的身后,传来了曾经的朋友,现在已经穿上军装的贤巴嘻嘻的笑声。而我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于是,我转身冲下了楼,老师也相跟着下来了。冬天清冽的风迎面吹来,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师叹了口气,把无可救药的我扔在雪地里,穿过广场,回小学校去了。
火光升腾而起,干燥的木头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光灼痛了我的脸。火的热力使身边的积雪滋滋融化,但我还是感到背上发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凉。然后,房顶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顶更紧地贴着花脸的肉身燃烧着,火苗在风中抽动着,欢快地嚯嚯有声。一股股青烟飘到天上。好了,现在花脸的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去到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围的雪峰晶莹剔透,寂静的蓝无限深远。
山下的人们看到了火光,也上山来了。
寨子里当了民兵的年轻人,由工作组率领着首先赶到。穿军装的贤巴也跟大家一起冲上山来。面对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个人,他的表情坚定,他的悲伤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赶到了,看着火慢慢熄灭,一种带着歉疚之感的悲伤笼罩着人群,我看见贤巴脸上那点夸张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会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说:“你也应该争取当解放军。”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这个寨子里了。曾经的好朋友贤巴找到了逃离的办法,而我还没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着这个寨子的大山跑去。穿过残雪斑驳的树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还看见父亲远远地跟在身后。等他追上我时,我的脸上泪水已经流干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诉父亲我不要再上学了。我要像花脸贡波斯甲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家里。
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他的脸在为了儿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许久后,他说:“我们去看看贡波斯甲吧。”
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花脸。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们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屋顶上有些积雪掉了下来。雪光反射到屋子里,照亮了他那副永远擦得亮光闪闪的马鞍。木头的鞍桥,鞍桥上的革垫,铜的马镫,铁的嚼口,都油光锃亮,一尘不染。花脸背冲着门,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搭理我。我走进屋子,再喊一声,他还是不答应。然后,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就像寒气从一大块冰上散发出来一样。
死。